乾道八年的梅雨季格外绵长,潭州城的青石板路泡得发亮,连飞虎军的玄甲都凝着水珠。
我站在演武场点将台上,五千儿郎列成的方阵如铁铸长城,改良后的神臂弓在雨中泛着冷光——这弓弦是用沅江野蚕丝混着麻纤维绞成的,比寻常军弓射程远二十步。
校场西北角,新锻的\"飞虎\"大旗正被雨水冲刷着鎏金纹路,那飞虎纹是我照着岳麓山猎户捕到的华南虎画的,此刻在雨幕里甩尾,倒像是要踏水而出。
\"报——\"探马的马蹄在泥地里打滑,人未到声先至,\"衡州急报!茶商军破了耒阳县,抢了官仓不说,竟把知州府的衙役当靶子练刀!\"
那探马蓑衣上的雨水顺着下颌滴落,混着不知是血还是泥的污渍,在甲胄上砸出深色斑点。
我抹了把脸,雨水顺着剑眉流进衣领,凉得人打了个寒颤:\"统制官,连环马阵在泥地行进时,后军与中军的锁链衔接可曾出过岔子?\"
李统制踏前半步,甲叶相撞声如金戈:\"回帅爷,前日雨中合练时,第五营曾有锁链卡顿,卑职已让铁匠在环扣处凿了防滑纹。如今便是在稻田里冲锋,五骑一组也能如履平地。\"
他话音未落,场中忽有战马长嘶,某队骑兵正踩着半尺深的积水变换阵型,五匹滇马的铁蹄溅起水花,铁链相击声竟似战鼓节奏,五千人衣甲翻动如浪,倒叫这阴雨天气凭添了几分肃杀。
我猛地甩去发间水珠,翻身上了那匹踏雪乌骓:\"传令下去,三日内各营备足三日干粮,神臂弓手检查弓弦防潮,马军给马蹄钉双层防滑铁掌。\"
马鞭在雨中划出银弧,\"此次不打山地消耗战,直插衡州茶山主峰!\"
身后传来整齐的甲胄碰撞声,五千儿郎同时抱拳,声震得校场旁的梧桐树抖落满枝雨珠。
第三日寅时,大军在晨雾中开拔。
我骑着乌骓走在阵前,忽有老猎户出身的斥候递来竹筒,里面是晒干的艾草叶:\"帅爷,山路上多瘴气,含片艾草提神。\"
指尖捏着那片枯叶,忽然想起去年在郴州剿匪时,也是这样的雨季,当地百姓冒死给我们送粮,结果被流寇屠了整个村寨——这次,绝不能让衡州的百姓再遭此劫难。
行至衡州地界,远远便望见山脚浓烟蔽日,哭号声顺着山风飘来。
透过雨帘,可见茶商军的喽啰正举着山刀追逐百姓,妇人的青丝被一刀斩断,孩童的哭声戛然而止。
我按在剑柄上的手骤然收紧,指节因用力泛白:\"神臂弓手分左右两翼,各一百五十人,目标敌军弓箭手与投石队。\"
转头对李统制道:\"待箭雨过后,你率连环马阵从中路碾压,记住,先断其首尾,再绞杀中军。\"
三百张神臂弓同时发出闷响,改良后的三棱箭镞带着破风之声,在雨幕中划出密集的死亡抛物线。
前排举着藤盾的茶商军惨叫着倒地,那盾牌在百步内竟挡不住这穿透力,箭头直接钉入咽喉;后排的弓箭手刚要张弓,便被射穿手掌,弓弦断裂声混着咒骂声,让敌军阵列顿时乱了阵脚。
赖文政的铁枪就是这时劈过来的。
此人身高九尺,肩宽背阔,铁枪杆碗口粗细,杆头三棱枪尖还挂着未干的血迹。
我侧身避过这雷霆万钧的一击,乌骓却被枪风扫到鬃毛,仰头嘶鸣后退半步。
反手抽出腰间的斩马剑,这剑是用岳家军旧部所赠的寒铁锻造,专为克制重甲,此刻与铁枪相击,火星溅在雨水中滋滋作响。
\"辛弃疾!你当真是来剿匪的?\"
赖文政的铁枪在胸前划出半圆,扫开两名试图包抄的飞虎军,额角青筋暴起,\"去年茶税每亩加三成,转运使还要抽'火耗银',我等茶农辛辛苦苦干一年,连种子钱都攒不回来!金人虽占了北方,却肯用真金白银换我们的云雾茶,你说,我们不跟金人做生意,难道等着饿死吗?\"
他这话如重锤砸在我心口。
上月查转运使账本时,我早发现王继先那老贼私设\"茶引税\",每担茶要抽走三成利润,更别说他勾结临安的茶商,压低收购价盘剥百姓。
可此刻看着他身后那些举着山刀的喽啰,其中竟有不少十四五岁的少年,腰间别着的不是兵器,而是采茶用的竹篓——他们本该在茶园里采茶,如今却要在刀光剑影中求生。
\"赖文政,你看看你身后!\"
我挥剑砍落他刺来的枪头,指向正在燃烧的村庄,一个妇人抱着烧焦的孩子跪在地上恸哭,\"你抢官仓时,可曾想过这些粮食是百姓交的救命粮?你投靠金人时,可曾想过他们让你打头阵,就是要消耗我大宋的血气?\"
斩马剑骤然变向,挑飞他肋下的佩刀,\"你若放下武器,我辛弃疾以飞虎军主帅之名起誓,必保你三千弟兄性命无虞!朝廷有错,我自会替百姓讨个公道,但你若继续为虎作伥——\"
乌骓突然踏前半步,马蹄碾碎了他脚边的山刀,\"我这斩马剑,先斩你铁枪,再斩你头颅!\"
他的铁枪\"当啷\"落地,砸在泥地里溅起水花。
那双布满老茧的手颤抖着,忽然指向我胸前:\"你身上的伤,可是当年在淮河抗金时留的?\"
我低头,铠甲缝隙间露出的疤痕蜿蜒如蛇,那是主和派断了粮草,金军夜袭时被马刀砍的。
\"他们连抗金的将士都要坑害,何况我们这些种地的百姓?\"
他的声音突然低哑,\"罢了,我信你一次。\"
三个月后,当飞虎军班师回朝,我的马车里装着三大箱账本、地契和百姓的血书。
临安城的秋阳格外刺眼,刑部大堂前的铜狮子镀着金光,却照不亮堂内主和派阴沉的脸。
汤思退那老贼抚着胡须冷笑:\"辛帅好大的官威,竟私调大军剿杀茶商,莫不是想学岳武穆拥兵自重?\"
我猛地掀开箱盖,账本散落时带起的风让烛火明灭不定:\"汤相可知,这些茶农去年交的茶税,有六成进了转运使的私库?\"
抓起一本血书甩在他面前,纸上殷红的指印如朵朵红梅,\"这是衡州百姓按的手印,状告王继先强占茶园、逼死百余人!\"
见他还要狡辩,我忽然扯开铠甲,露出胸前纵横的疤痕,其中最狰狞的那道从左肩直至腹侧,在烛光下泛着青白的光。
\"陛下可还记得,三年前淮河之战?\"
我转身对着宋孝宗,声音里带着压抑的颤抖,\"臣率五千义军抗金,眼看就要收复宿州,却被主和派断了粮草,金军铁骑踏来时,臣的弟兄们连弓弦都拉不开——\"
指尖抚过那道最长的疤痕,\"这道伤,是臣被战马拖行数里留下的。如今臣在潭州练飞虎军,不为别的,就为让百姓不再被官军逼得造反,让金人不敢再犯我大宋!\"
殿中鸦雀无声,只有汤思退的朝笏落在地上的声音。
当王继先被侍卫拖出时,他腰间的和田玉佩硌在青砖上,碎成两半。
我重新系好铠甲,忽然听见殿外传来隐约的歌声,是飞虎军的弟兄们在唱《鹧鸪天》:\"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
走出刑部时,夕阳正给宫墙镀上金边。
远处传来更鼓之声,惊起寒鸦数只。
我摸了摸腰间的斩马剑,剑鞘上的飞虎纹与校场那面大旗上的一般无二——或许,只要这飞虎军还在,这大宋的山河,便还有几分血性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