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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口破庙的血腥气似沾在后颈皮肉,挥之不去。

老端公僵卧冰冷血泊,深陷眼窝空望神龛深处。铁牛角尖那滴暗红血痕已凝,散着腐朽腥甜。谢三爷蓑衣后背大片血污在夜风中干结变黑,如背负阴冷招魂幡。

他沉默抽出被死端公紧攥的胳膊,蓑衣撕裂。未看地上浸透人血、油亮灰黑的银片,亦未再触基座内可能存在的另一块诅咒银。老端公临终那双爆睁、满布恐惧的浊眼,连同那“镇”字,如同烙印,深烙意识。

是镇邪?被镇压?抑或更诡秘的祭祀关窍?

线索在此断了。

血冷,人亡。但这“镇”字,如深渊回音,缠着那颗冰冷死寂灰白银片,也锁死了谢三爷的退路。他弯下腰,泥泞草鞋碾过血泊边缘。

干瘦五指如铁钳再探,抓向血泊中沾染心头热血与泥浆的怨银断角!

指尖触刹那,一股截然不同的寒意,比纯粹沉尸锈腥更烈更狂。那是混着新死怨念、灼烫灵魂后冰封凝固的刺骨阴毒。沿指端神经如毒藤攀爬。

冲击得谢三爷枯槁身躯微震,浑浊眼底寒潭骤起微澜。他动作不停,捏住那团冰冷滑腻又带粘稠灼烫感的死物,如掐毒蛇七寸,反手狠塞入袖管最深处。层层粗布紧贴皮肉,每一次摩擦都似触水鬼湿滑腐皮。

一直炸毛缩在门槛内、紧贴地面匍匐的三花猫喉中滚动着绝望的低鸣。

见主人裹挟着血污死气踏出庙门,它发出一声近乎力竭的哀鸣,踉跄跟上。瘦小的骨架在寒风中抖得像残烛最后的火苗。

星月无踪,雨也停了。

残夜黑如凝固的浓墨。江风裹挟着化不开的寒气与水腥味,刀子般刮着脸。

他没有回头,沿着浊水奔涌的锦江堤岸,在墨色里如孤魂,一路北行。

湿滑烂泥中脚步沉重。东街,张瘸子,刘家寡妇周李氏口中抖出的唯一活线,源头在此。

东方天际泛起一丝鱼肚白时,沾满泥泞的双脚终于踏上了成都府熟悉的青石板边缘。湿冷的空气混杂着城中未散的粪溺和劣质煤烟气味。

东城一带街巷弯曲狭窄,住的多是升斗小民。天色微明,已有零星早贩在收拾挑担。他如融入泥泞中的泥鳅,在弥漫的晨雾中拐进东街深巷尽头。巷尾一间歪斜的铺子门板紧闭,挂着残破的棉布帘。门楣上模糊刻着“张记旧货”。

谢三爷没有敲门。

他像一片枯叶,悄然贴在巷口半枯老槐湿冷的树皮褶皱后的阴影里。浑浊的眼珠如同鹰隼,死死锁定那扇门。气息收敛到极致,如同无生命的石桩。

只有蓑衣边缘滴落的泥水在冰冷石板上晕开小小的暗湿痕迹。脚边的三花猫死死蜷缩着,仅剩微弱的气息,碧绿的猫瞳眯成细缝,如暗夜中不熄的鬼火,同样牢牢锁定了门缝深处的幽暗死角。

他在等。等那“张瘸子”开门露脸。

日头爬升,巷子里泼水声零星响起。但“张记旧货”门板纹丝不动。死寂。一股混杂陈旧木头霉烂、不明污垢灰尘、及一丝极微弱却跗骨的沉尸水锈味儿,丝丝缕缕从门缝渗出。

谢三爷眉头不易察觉地紧锁。枯井般的眼底寒光沉下。不对!

他不再藏,一步出阴角落带满身烂泥水腥同未散腐血气撞开虚掩烂门!

他不再蛰伏,一步踏出阴影,带着一身泥泞水腥与残余血气,“哐当”撞开那扇虚掩破门!

店内逼仄昏暗。破铜烂铁、缺腿桌椅、霉烂木头,堆得仅余转身缝隙。

空气呛人,积年老灰呛鼻。柜后,一个穿油腻旧棉袍、蜷在破太师椅上的干瘦老汉惊得猛醒,浑浊老眼撞上门口逆光而立、形同水鬼的谢三爷,倒抽冷气就往椅里缩。

“人呢?”谢三爷嘶哑开口,声如锈铁摩擦,威压不容置疑。蓑帽阴影下的目光利如冰锥,刺向对方眼底。

“谁…哪个?”老汉声音打颤。

“张瘸子!”三字掷地有声。

话音落,脚边同时响起一声瘆人的猫呜咽。

原本气若游丝的三花猫竟踉跄踏前一步,对着破烂堆里一处浓重阴影,猛地弓起瘦棱棱的脊背。虽不复迅猛,那垂死反扑的狠劲儿却透了十成!

谢三爷心头雪亮。不等老汉吱唔,佝偻身形如压至极限的弓弦猝然崩直,一步抢进柜内。干枯五指蕴着千钧力,如铁钩锁住椅中老汉油腻的领口!

“噗!”

看似随意一带,老汉枯瘦身体却如破麻袋被巨力生生从椅中拔出。连带撞翻旁边摇摇欲坠的破木架子,稀里哗啦一阵乱响,零碎物件洒了一地!

谢三爷看也不看满目狼藉。目标钉在老汉蜷坐过的太师椅后头——紧贴霉烂发黑、污渍斑斑的灰泥墙角——一个半人高的破旧麻布口袋!

“哧啦!”

粗布撕裂声刺透沉闷。

伴着裂帛声,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气息喷薄而出。带着深水泥潭特有的腐腥、浓重不明水藻的滑腻死气、更有一股叫人脑袋发晕的沉尸铁锈恶臭。仿佛打破了一坛封存千年的尸油。

麻袋里装的并非破烂,竟是一堆新近出土、裹着湿润黑泥的大小灰陶片与朽烂骨头。活脱脱刚从野坟坑里刨出的“水老倌”(盗墓黑话)。

浓烈的新泥土腥下,那股沉尸腐铁的死气如冬眠毒蛇惊醒,嘶嘶作响,三花猫被这邪气一冲,四爪离地打了个趔趄,浑身仅剩的毛瞬间炸开。发出一声如同被剜了心肝的凄厉长嚎,却仍强撑着不肯后退。

谢三爷眼珠死死钉住那堆散发浓重不祥气息的赃物,老汉筛糠般抖动,语不成声:“他…跑…早就跑了噻!城东边捡‘水打棒’(浮尸)摸到的‘干菜’(随葬品)…他…他把货全甩到我这儿…人也摆尾(逃跑)了…怕…心头虚得打摆子(害怕发抖)哟!”

线,彻底断了。张瘸子?早如惊弓之鸟,带着那些沾着墓土阴气和尸皮晦气的“水货”溜了。谢三爷攥紧的指节发出枯木欲折似的细微声响。

夜,浓得化不开,如倾墨缸。

水津街!

成都府在水之阴的污秽之地!白日里只是条杂乱寻常的货运水道,入夜三更,活人退避,鬼魅滋生。

两排低矮、陈旧如被江水泡胀尸体般的吊脚楼,挤占着泥泞的岸边。浑浊腥臭的江水慢腾腾地拍打着朽烂的木桩基石。水流声被两侧幽深的窄巷扭曲放大,如同无数水鬼在低笑。

月光艰难地撕开厚云,惨白破碎地洒在泥泞湿漉的街心,勉强映出三五成堆、蜷缩如鬼影的人形。

人影大多裹着深色破袄或蓑衣,佝偻着背,在昏暗中如同鬼魅无声穿梭。没有吆喝,没有灯火,只有窸窸窣窣的低语在腥湿的风里打着旋,如同毒蛇吐信。

空气浑浊得吸一口,便带着水腥、粪溺、霉烂木头和陈年油腻混合的浓烈气味。

谢三爷定在水津街最窄最潮的一条死巷口阴影里,此时的他已换了行头。

顶上一顶宽边破斗笠,塌歪得几乎遮了整张脸。身上那件油光水滑、沾满泥污血迹的蓑衣早丢进了臭水沟。换了件同样腌臜、色如陈年血垢的黑色土布褂子,腰身故意佝得更加矮塌塌不起眼。

脚边,那只三花猫只剩副小骨架,缩成小小的一疙瘩灰褐暗影,紧贴他那只糊满泥浆的破布鞋鞋面儿,连喘气都似有若无,唯两点碧绿的幽光在斗笠下阴森闪动,慢吞吞梭巡着巷子深处那些蠕动的鬼影儿。

他像个找不到坟头的游魂,在“扯谎坝”的犄角旮旯里转了好几道圈儿。

眼毒得很,专瞅那些贴墙根儿的、蹲破船烂木头后头的摊主——不单看货色好坏,更要闻货上头沾着的“味儿”。没得油灯蜡烛,买卖全凭手上摸、鼻头嗅。

他无声掠过箢篼(装物竹器)后头捏着几把生铜绿锈匕首的瘦猴摊主,擦过两个对着角落里一堆水淋淋碎瓦罐压着嗓子争价的家伙背后……最终,在一处临水、连月光都照不透的断墙豁口前,顿住了。

角落几乎被浓稠的黑暗吞噬。一个人影佝偻蜷缩在最深处,几乎与墙角污迹融为一体。

身前垫着一张不知从何处撕下、早已被水汽浸得乌黑发粘的粗油布。布上散乱着几件东西。月光吝啬地斜切过残墙顶,一丝惨淡的光线扫过油布边缘。

最醒目的是一只失去原有光泽、沾满污迹沉泥的细长凤头银簪!簪头细银丝缠花扭曲变形,嵌着一小片碎裂如死鱼鳞般、闪着诡异黯绿光点的松石!

银簪旁是一只几近锈蚀穿孔的赤铜手镯,上面沾着暗褐、形似干涸血迹的胶状污物。更靠近油布内侧的黑暗里,隐约露出一角靛蓝色的破碎布片轮廓——似是衣物残角!

一股混杂着浓重水藻烂泥和沉尸腐败的恶臭,正是从这几件沾满污迹的“饰品”和那半角碎布散发出来!!

水漂子!真正从淹死没两天儿的“水打棒”身上扒下来的贴身东西!带着那死人最后一口怨气儿和烂膛臭!

“几……几个钱?” 谢三爷从斗笠阴影底下挤出个声音,沙哑干涩,像磨粗石头。脚下踩着泥污的破布鞋朝前蹭了半步,身子像怕冷似地一缩,透出一股市侩的犹豫劲儿。

墙根凹处那片浓得化不开的暗影微微一颤。

摊主没抬头,只从那顶破烂狗皮帽子底下发出含糊的呜噜声,像嘴里塞满了河泥巴:“…识相的…先看货…再看给钱…不懂行就…就滚开些…”

声音嘶哑模糊,带着股子护食野狗的阴毒气。同时,一股更冲的、仿佛刚从烂水沟里捞出来的污浊气味扑鼻而来!那摊主隐在黑暗里的身子跟着往前顶了顶,活像条守着骨头不撒嘴的饿狗!

谢三爷斗笠下浑浊眼底寒光一闪。

微侧身,露了下襟破烂褂子。一只枯瘦如老树根、满是裂口厚茧的手,慢吞吞从破袖筒里探出。

指缝间夹着一星儿黄豆粒大小、连惨淡月光都照不亮的银粉渣子。那银粉灰白发糙,布满细密麻坑——竟与那三块索命沉银片的皮壳一般无二!

他指尖捻着这丝微末,悬在油布边缘那片黏糊糊的黑暗上方,手指没碰任何污物,声音又压低几分,添了点市井套瓷的味儿:

“…老哥…这个色…这个‘骨白锈’的货…手里还有整块儿的没?比这个大点儿…刻着字的?”他刻意压着嗓子学了句行话黑口,“…江口那种…上等的‘硬货’?”

油布周遭的空气骤然死寂,墙角那片浓墨般的影子仿佛瞬间冻住了。如同被冰针钉死,一股混杂着极度惊吓与骨子里透出的恐惧无声弥漫开来。

那摊主如同被火红的烙铁烫了腚,“嗖”一下把自己更深地塞进墙角冰冷湿粘的砖石缝里,喉咙里发出短促压抑的“咯咯”声,活像被勒住了脖子。

他甚至下意识要去卷那张油布,连油布边上沾着尸臭的“水漂子”货都顾不上了!

谢三爷摊着银粉的手掌却如磐石悬空,几根干枯指头在冰冷空气里微不可察地捻了捻。那点黯淡银粉在稀薄月光下折射着微弱的骨白冷光,如同从水鬼指尖滴落的磷火,带着洞穿肺腑的逼问。

“说!”

一个字,轻如耳语,沉如闷雷,死寂得如同绞索缓缓勒紧,砸碎了摊主最后一点强撑的胆子。

“没得!没真没得啊!!”摊主几乎是尖叫出声,却又死死捂在喉咙管里,变成了破锣般的呜咽,抖得一塌糊涂,“挨到那凶煞物件…阎王爷就在簿子上勾名儿咯…哪个敢沾手?!”

谢三爷的手稳如泰山。

摊主全身抖成狂风中的枯叶,狗皮帽下那张脸看不清,但筋肉因恐惧而扭曲痉挛的轮廓却在月光下剧烈起伏。

那半块压在油布下的靛蓝布片似乎被抖动的身体又顶出来些许,一只枯瘦如鸡爪的手猛地从阴影里伸出,狠狠朝着那露出来的蓝布角按去。

迟了!

就在那靛蓝碎布暴露更多在惨白月光下的刹那,一道极其细微、灰白的反光。仿佛从乱葬岗枯骨堆里燃起的冷火,陡然从布片边缘一块不起眼的污渍上折射出来。

那污渍的质地,那死气沉沉的灰白色泽,竟与谢三爷指尖那丝碎银末毫厘不差。

“呜——嗷——!!!”

如同一点火星落进滚油锅。一直像冻僵死物般蜷缩在谢三爷脚边的三花猫,全身骨头噼啪炸响。喉咙里憋了整个长夜的力气轰然爆发,发出一声撕裂黑夜、混着极度狂暴、刻骨怨毒与死也要咬一口的尖利嚎叫!

瘦骨嶙峋的小身体瞬间化作一道灰白虚影,裹着浓得呛人的尸怨和焚天怒火。疯了一般直扑油布上那片染着灰白污迹的靛蓝碎布!

那架势,竟是要用牙口爪尖,将那点微末的诅咒凶光,连带着那死鬼的烂布片一起撕成渣、嚼碎、吞下肚才解恨,如同遭遇了万载血仇。

摊主被这突如其来的人猫索命吓得三魂出窍。“娘咧!”一声短促惨叫,整个人像被踩了尾巴的野猫,猛朝后倒砸在湿冷砖墙上。怀抱着的那堆裹着油纸的“水漂子”哗啦摔了一地。

巷口原本游荡如幽魂的几个佝偻人影,被这动静惊得朝这死角落投来几道窥探不明的暗光!

千钧一发!电光火石间!

谢三爷斗笠下浑浊眼底寒光如冰河破堤。枯瘦身躯爆发出与佝偻外表全然不符的凶悍与迅疾!

摊着银粉的手掌猛一翻腕,五指如钢浇铁铸般捏紧。将那点惹祸的银渣死死攥入掌心。

同一刹那,佝偻腰背如强弓拉满猝然前倾,空着的另一只枯爪,快得只在视线边缘留下道模糊残影。精准无比地朝着三花猫扑出的轨迹侧前方闪电般一抓一捞,斩断三花猫扑击的轨迹。

半空中,粗糙的五指如同铁箍般死死卡住了那猫细瘦的脊背。

巨大的力量瞬间锁住那只带着凄厉决绝、直扑而去的瘦猫,猫身在半空中被凌空捏住。炸开的一声厉啸被生生扼断在喉咙深处。

但谢三爷指下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抓住猫脊的枯爪借着前冲之势未竭,带着那只依旧发出愤怒呜咽挣扎的瘦猫,动作如同行云流水,猛地向前一掼。

“嘭——!”一声沉闷的撞击。

瘦猫的骨头架子被巨力裹挟着结结实实夯在油布水漂子堆里。几只锈镯破瓦罐被撞得叮当乱飞。更要命的是,不偏不倚,正好将那片被猫视为死仇、沾着灰白凶光的靛蓝碎布死死压在了它自己满是污泥和油污的小肚皮下。

灰暗的碎布瞬间消失在猫身、污泥和一堆破烂水货的遮蔽里!那点引发猫疯的索命白光彻底熄灭,唯有猫肚皮底下,持续传出愤怒憋闷的痛苦呜噜声。

“格老子哟!老子吃饭的家伙!”

摊主心肝都在抖,又心疼又怕,刚撑起半边身子就想扑过去护他的破烂摊子。

就在此刻!

一只踩满烂泥巴的破布鞋底无声无息抬到半空!带着湿滑沉重的分量,精准无误地跺在摊主刚撑起、正要往前扑的左肩膀骨上!

“咔吧!”

骨头被巨大力量瞬间踩回泥坑里的脆响,听得人牙根发酸。如同跗骨之蛆的冰冷刺痛和那脚上传来的、如同磨盘碾压的千斤巨力,瞬间砸散了他所有力气。

还没完!

几乎同时!

一片冰凉、锋利、带着浓烈江水腥气和泥巴尘沙的破瓦片茬子,如同从地府裂缝里伸出的碎骨。无声无息地抵在了摊主因剧痛惊惧而扭曲暴突的喉结软肉之上,一丝刺穿皮肉的冰凉锐气瞬间透进,冻进骨头缝儿里,只要那手轻轻一送,立马就能捅穿喉管,血溅当场。

瓦片的另一头紧握在谢三爷那只粗糙、布满裂纹厚茧、如同地狱恶鬼利爪般的手中!

斗笠的阴影如同无边浓墨,彻底覆盖在摊主因恐惧窒息而大张的口鼻和暴凸的眼珠之上!阴影深处,是两点针孔大小、仿佛燃尽世间冰冷黑暗的点——谢三爷的瞳孔!冰冷死寂,如同漠视碾死一只虫豸般俯视着脚下抽搐惊惧的猎物!

“名字!”低沉沙哑的声音如同破绞盘在拉动生锈的铁链!每一个字都带着将对方拖入地狱般的沉重!抵在喉咙的冰冷瓦片刃口往前微推一丝!粘腻温热的液体顺着瓦片边缘慢慢滑下。

“莫……莫动手…是…是水老四…水打街…龙王庙!独…独眼!跛条腿…跛条腿的龟儿子啊!”

摊主像被抽干了魂魄的稻草人,用最后一丝气力挤出这几个字,头一歪,在那脚板和瓦片带来的双重死亡威胁下,眼皮一翻,彻底吓瘫在地上,不省人事。

巷子深处那几道窥探的暗影,如同被这角落骤然爆发的浓烈杀气惊走的耗子,悄没声息地、更快地缩回了更幽深的黑暗与水声呜咽之中。

水津街逼仄巷口。谢三爷缓缓将腿脚从那滩满是腥臊污泥的角落阴影里拔出。粘稠的泥浆糊满了破布鞋,他随意在地上蹭了蹭,留下两道污秽的印子。

那只被强行摁在靛蓝碎布和水漂子污秽上的三花猫,在谢三爷收回力量起身的刹那,猛地从那肮脏的布片上弹开!

它脚踩烂泥勉强站住,肋骨嶙峋的胸腔剧烈起伏!喉咙深处持续滚着如同哀泣又似怒至极点的、无力的嘶鸣!

一双碧绿的猫眼死死盯着谢三爷被破褂子遮住的臂弯深处,除了惊悸,更有一种刻骨入髓的恨毒!

谢三爷对猫儿撕心裂肺的悲鸣充耳不闻,只是不紧不慢地将那件沾满污泥血渍的宽大黑衣襟拢了拢。那只掐过摊主喉咙、此刻仍攥着半块沾泥带血瓦片茬的鬼手,无声地缩回了袖中。

油布污秽的角落,那片靛蓝碎布再次暴露在破碎的月光边缘,其上如同枯骨粉末般令人窒息的灰白反光,在泥泞脏水中愈发刺眼。

谢三爷浑浊眼珠里不起半丝波澜。他微微抬颌,宽大斗笠在夜色中划出一道冰冷弧线。

目光越过脚边散发浓烈腥臊恶臭的昏厥之人,穿透幽深曲折如九曲回肠的水津街巷道,锁定在雾气沉沉的西北方——水打街的方向,是那条断腿的“老鼋”最终躲进的泥穴——一座被锦江浊浪吞噬得只剩下残垣断壁的龙王庙废墟。

袖管深处,那几块冰寒刺骨的沉银如同毒蛇的逆鳞,死死贴附皮肉。老端公临死前喉咙里滚着血沫、声嘶力竭吼出的那个“镇”字,再次无声地在心底碾过。

夜风掠过后颈那片湿冷的皮肤,针扎似的痛。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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