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背和腰部的伤像埋进了无数根烧红的钢针,不动时是闷钝的痛楚,稍一牵扯便是撕裂般的剧痛。陈默咬着牙,强撑着去化工厂又熬了两个夜班。每一次攀爬、每一次弯腰、每一次用力,都伴随着钻心的痛楚和淋漓的冷汗。领班的呵斥、刺鼻的气味、机器的轰鸣…这一切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只有身体持续的抗议和口袋里那几张沾着汗渍的钞票,是唯一清晰的存在。
第三天夜班结束,陈默感觉自己已经到了极限。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腰部的疼痛牵扯着腿部的神经,让他走路都有些跛。脸色更是难看得吓人,眼窝深陷,嘴唇没有一丝血色。他只想立刻回到那张硬板床上,哪怕只是短暂地平复一下那撕扯般的痛楚。
刚走出厂区大门,兜里的手机就嗡嗡震动起来。是张磊。
“默子!哪儿呢?下班没?”张磊的大嗓门即使在电话里也带着一股子豪气,背景音有些嘈杂,似乎在外面。
“刚出来。”陈默的声音嘶哑虚弱,带着浓重的疲惫。
“行!老地方!烧烤摊!赶紧过来!哥请你喝酒!去去晦气!”张磊不由分说地挂了电话。
陈默捏着手机,看着屏幕上熄灭的光。他累极了,痛极了,只想睡觉。但张磊…是此刻唯一还对他敞开怀抱、不问缘由的兄弟。拒绝的话,他说不出口。
他拖着沉重的步伐,忍着腰部的刺痛,一瘸一拐地走向那个熟悉又油腻的烧烤摊。远远就看见张磊已经坐在老位置,面前摆着几瓶啤酒和一大堆烤串,正唾沫横飞地跟摊主说着什么。
“默子!这儿!”张磊眼尖,一眼就看到了步履蹒跚的陈默,立刻站起来挥手。但当陈默走近,在昏暗的灯光下看清他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和明显不自然的走路姿势时,张磊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取而代之的是震惊和毫不掩饰的心疼。
“我操!”张磊一步抢上前,扶住陈默的胳膊,触手之处一片冰凉,“你他妈怎么回事?!脸色跟鬼一样!腿怎么了?”他上下打量着陈默,眼神锐利得像刀子。
“没事…不小心…扭了一下。”陈默避开他的目光,想挣开他的手自己坐下,腰部却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让他闷哼一声,身体晃了晃。
“扭你大爷!”张磊低吼一声,不由分说地把他按在塑料凳子上,动作却带着小心。他挨着陈默坐下,凑近了,一股浓烈的、混杂着汗臭和化学味的刺鼻气息扑面而来。张磊的眉头拧成了死疙瘩,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
“你他妈到底在干什么活?!”他压低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眼神死死盯着陈默,“这味儿…化工厂?高空?还是矿下?你他妈不要命了?!”
陈默沉默着,拿起桌上刚开的一瓶啤酒,仰头就灌了一大口。冰凉的液体滑过火烧火燎的喉咙,带来短暂的麻痹感,却压不下身体深处的疼痛和疲惫。
“说话啊!”张磊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烤串签子哗啦作响,引来旁边几桌人的侧目。他毫不在意,通红的眼睛瞪着陈默,“是不是磊子我上次那二十万还不够?还差多少?你说!老子再去想办法!你他妈别这么糟践自己行不行?!”
陈默放下酒瓶,手指因为用力捏着瓶身而微微颤抖。他看着张磊那张因为愤怒和担忧而扭曲的脸,看着兄弟眼中那毫不作伪的心疼,一股巨大的酸楚猛地冲上鼻腔。他用力吸了吸鼻子,压下那股泪意,声音嘶哑地开口:
“磊子…钱…钱永远不够。”他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高利贷…利息…每天都在滚。小雪的…药…不能停。我…没别的路。”
“放屁!”张磊气得眼睛更红了,抓起酒瓶也猛灌了一口,“那也不能拿命去填!你看看你现在!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再这么下去,钱没还完,人先他妈没了!值得吗?!”
值得吗?
这三个字,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陈默早已麻木的心上。他眼前闪过杨雪嫌弃地捂着鼻子的样子,闪过杨母李金花那副“你有担当”的虚伪表情,闪过杨伟事不关己的冷漠…
酒精开始上头,混合着身体的剧痛和连日积累的疲惫与委屈,那死死压抑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垮了最后一丝理智的堤坝。
“值不值?!”陈默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嘶哑和悲愤!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张磊,眼底翻涌着压抑了太久的痛苦、绝望和不甘!
“磊子!你告诉我!我他妈豁出命去!卖房!借高利贷!在那种鬼地方拿命换钱!为了什么?!”
他越说越激动,身体因为情绪的剧烈波动而微微颤抖,牵扯着腰部的伤,痛得他额角青筋暴跳,但他浑然不觉。
“为了她杨雪能活着!为了她杨雪能好好吃药!为了她杨家那些吸血鬼能吸饱喝足!”他抓起酒瓶,又狠狠灌了一大口,冰凉的酒液顺着下巴流下来,混着眼角渗出的、滚烫的液体。
“可我换来的是什么?啊?张磊!你告诉我!我换来的是什么?!”
他的声音哽咽了,带着浓重的哭腔,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泣血而出:
“是嫌弃!是我他妈一身洗不掉的臭味!是她嫌我穷!嫌我没本事!是她家里人觉得我他妈就该当牛做马!是老子累死累活差点被毒气熏死摔死在厂里,回去连口热水都他妈是奢望!连他妈一句‘你辛苦了’都他妈是做梦!”
陈默猛地将酒瓶顿在油腻的桌子上,发出“哐”的一声巨响!他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张磊,泪水再也控制不住,汹涌地冲出眼眶,混合着脸上的汗水和酒渍,狼狈不堪。
“磊子…兄弟…你说…我他妈图什么?啊?我他妈到底图什么?!”
他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身体剧烈地颤抖着,肩膀垮塌下去,双手痛苦地抱住了头,压抑的哭声从指缝里断断续续地漏出来,充满了无尽的委屈、绝望和一种被彻底掏空的茫然。
“我…我就想…就想她好好的…就想…有个家…” 破碎的呜咽,淹没在烧烤摊嘈杂的背景音里,却字字泣血,重逾千斤。
张磊看着眼前崩溃痛哭的兄弟,看着他佝偻着、因为剧痛和情绪而不断颤抖的身体,看着他指缝间流下的滚烫泪水…他脸上的愤怒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将他吞噬的心痛和无力感。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安慰的话,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只能默默地、用力地伸出手,紧紧揽住陈默那不断颤抖的肩膀。那肩膀单薄而僵硬,硌得他手臂生疼。劣质啤酒的麦芽味、烤串的油烟味、陈默身上浓烈刺鼻的化学异味、还有眼泪的咸涩…所有的味道混杂在一起,弥漫在这喧嚣的角落。
张磊仰起头,将瓶中剩下的啤酒狠狠灌进喉咙。冰凉的液体滑下,却压不住心头那股翻腾的、为兄弟感到的巨大悲凉和无处发泄的愤怒。
他知道,陈默问的那个问题,没有答案。或者说,答案残酷得让人窒息。所有的付出,在那个叫杨雪的女人和她那一家子吸血鬼眼里,或许…真的就只是理所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