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妃明慧的“颂扬”行动效率极高。
不过两日,几封措辞“恳切”、引经据典的奏疏便悄然递到了萧衍的御案前。内容大同小异,先是盛赞皇后云舒心系民生、躬耕垂范,实乃千古贤后之典范;接着话锋一转,委婉提及“国母之仪,关乎国体”,暗示皇后在御花园“亲操贱役”有失皇家体统,恐为外邦所笑,更易引得民间上行下效,荒废农桑本业(因皇后种的是“非正统”的红薯而非五谷),恳请陛下婉劝皇后,为天下妇人表率云云。
奏疏的落款,是几位素有清名、却食古不化的老御史。他们未必全是丽妃父亲明阁老的人,但“维护礼法纲常”的帽子扣下来,足以让他们义正词严地跳出来。
养心殿内,龙涎香袅袅。萧衍斜倚在软榻上,脸色依旧带着大病初愈的苍白,眉宇间锁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沉郁和疲惫。他面前的紫檀御案上,摊开的正是这几份奏疏。高无庸垂手侍立一旁,眼观鼻,鼻观心。
殿内气氛有些凝滞。
萧衍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他的目光掠过奏疏上那些冠冕堂皇的字句,最终定格在“御花园”、“红薯”、“亲操贱役”几个词上。眼前仿佛浮现出那个赤足踩在泥土里、神色专注种薯的身影。青色的道袍,沾泥的手指,夕阳下的侧脸……没有半分皇后的威仪,却有种难以言喻的、生机勃勃的宁静力量,奇异地抚平了他心底因深渊之劫和朝堂纷扰带来的焦躁。
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笑意,掠过他紧抿的唇角。种红薯?这确实是云舒能干出来的事。也只有她,敢如此无视这深宫的繁文缛节,活得如此……肆意。
“陛下,”高无庸适时地轻声开口,打破了沉寂,“几位老大人也是一片忠心,为皇家体面着想。丽妃娘娘那边,似乎也颇为关切此事……”他点到即止。
萧衍收回目光,眼中的那丝暖意瞬间被帝王的深沉取代。他当然知道这是明慧的手笔,也知道这些奏疏背后的用意。捧杀不成,便想借刀杀人,用礼法逼他就范,逼他约束云舒。
他沉默片刻,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久病的沙哑,却清晰有力:“传旨,召皇后……及谢长风将军,养心殿议事。就说,朕要听听他们……关于北境屯田与‘新粮试种’的看法。”
高无庸眼中精光一闪,瞬间明白了皇帝的用意。躬身应道:“老奴遵旨。”
旨意传到椒房殿时,云舒刚给新种下的薯苗浇完水。指尖引动的一缕地脉清泉,混着她渡入的微弱青木生气,让那些嫩绿的薯苗在微风中舒展得格外精神。
“北境屯田?新粮试种?”云舒洗净手上的泥土,接过春喜递来的帕子,青焰流转的眸子看向传旨的小太监,了然于心。萧衍这是在给她递梯子,也是在对丽妃和那些言官表态。
“知道了。”她依旧是淡淡的两个字,转身入殿更衣。褪下沾了泥点的素青道袍,换上了一身庄重却不失清雅的湖蓝色宫装。眉心的青焰印记被一枚简单的青玉额饰遮掩,只余下通身沉静如渊的气度。
当云舒踏入养心殿时,谢长风已先一步到了。他依旧是一身玄色武将常服,身姿挺拔如松,只是右边空荡荡的袖管无声诉说着断臂护城的惨烈。看到云舒进来,他冷峻的脸上线条瞬间柔和,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关切与欣喜,抱拳行礼:“臣谢长风,参见皇后娘娘。”
“谢将军免礼。”云舒微微颔首,目光扫过他空荡的袖管,青眸深处掠过一丝敬意。
萧衍的目光在两人身上短暂交汇。谢长风眼中那份纯粹的关切,让他心头掠过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涩意。他轻咳一声,指着御案上的奏疏,开门见山,语气带着刻意的疲惫与征询:“皇后,谢卿,你们来得正好。北狄虽退,然北境苦寒,粮秣转运艰难,屯田实乃固边要务。朕观这几份奏疏,”他将那几份弹劾云舒“种红薯失仪”的折子往前推了推,语气平淡无波,仿佛在谈论天气,“有几位老大人忧心农桑根本,提及‘新粮试种’关乎国本,不可轻忽。皇后前日于御苑试种之‘赤焰薯’,听闻耐寒抗旱,产量颇丰?谢卿在边关多年,对此可有见地?”
这一问,巧妙地将“皇后失仪”的弹劾,转化成了关乎国计民生的“新粮试种”议题。
云舒抬眸,迎上萧衍深邃的目光。她岂会不知他的用意?心中了然,面上却依旧清冷平静。她微微上前一步,声音清越,不带丝毫情绪,如同在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
“回陛下。‘赤焰薯’,确为臣妾昔年游历南疆所得异种。其性耐寒耐瘠,不择地力,生长期短,块茎硕大,可充主粮,亦可制粉酿酒。其藤蔓枝叶,亦为上好饲料。昔年北狄犯边,粮草被焚,军中曾以此薯藤蔓混入马料,保战马三日不衰;烘烤其块茎诱鼠,毁其粮仓,方得喘息之机。”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御案上那几份奏疏,语气依旧平淡,却字字清晰,“此薯,非‘奇技淫巧’,乃活命之粮,御敌之器。御苑试种,只为验其于京畿水土之性,若成,可为北境屯田、充实仓廪之选。至于‘国母之仪’……”
她唇角似乎极淡地弯了一下,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漠然:“臣妾以为,民以食为天。若能让边关将士饱腹,让黎民少些饥馑,躬耕于野,亦非‘贱役’。”
话音落下,殿内一片寂静。高无庸低着头,心中暗叹皇后娘娘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抬出了救国救民的功劳,又点明了试种的正当性,最后一句更是举重若轻地将“失仪”的帽子扔了回去。
谢长风立刻抱拳,声音洪亮,带着武将的斩钉截铁:“陛下!皇后娘娘所言句句属实!北境苦寒,粟麦产量极低,且易遭霜冻。若此‘赤焰薯’真如娘娘所言,耐寒高产,实乃固边安民的祥瑞!末将愿亲赴北疆,主持试种!至于那些拘泥礼法、不知边关将士疾苦的酸腐之言,”他冷峻的目光扫过御案上的奏疏,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大可不必理会!将士能吃饱肚子守住国门,才是最大的体面!”
萧衍靠在软榻上,静静听着。他看着云舒平静无波的侧脸,听着她条理清晰地将“种红薯”上升到国策高度,心中那点因谢长风而起的微妙情绪,竟被一种更深沉的、近乎喟叹的情绪取代。
她还是她。那个能用丹炉烤红薯炸房,也能用烤红薯退敌的道姑。只是如今,她不再需要以道袍为盾,以无情为甲。她的道,已融于这尘世烟火,扎根于山河厚土,更加磅礴,也更加……难以掌控。
“皇后与谢卿所言,甚合朕意。”萧衍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疲惫,却有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北境屯田,试种新粮,关乎国本。着谢长风将军即日统筹此事,所需薯种、人手,由皇后椒房殿…及户部协同调拨。御苑试种,亦为重要参证,皇后可继续主持。”他顿了顿,目光落在那些奏疏上,语气转冷,“至于那些空谈礼法、不谙实务的奏疏……留中不发。再有妄议后宫、干扰国策者,严惩不贷。”
“臣(末将)遵旨!”云舒与谢长风同时应道。
一场由丽妃挑起、意在羞辱云舒的弹劾风波,就这样被萧衍四两拨千斤地化解,并顺势转化为一项利国利民的国策。云舒依旧是那个“失仪”种红薯的皇后,却无人再敢置喙半句。
云舒告退,转身离去,湖蓝色的宫装在殿门口划出一道清冷的弧线。萧衍的目光追随着她的背影,直到消失在光影里。他疲惫地闭上眼,靠在软榻上,手指无意识地按着隐隐作痛的眉心。
高无庸小心翼翼地奉上一盏参茶。
“高无庸,”萧衍闭着眼,声音低沉,“你说,她肯留下……是为这凤冠,为这椒房殿,还是为了……她种下的那些红薯?”
高无庸心头一跳,腰弯得更低,斟酌着词句:“老奴愚钝……皇后娘娘心在社稷,情系黎民,所思所想,非常人所能揣度。或许……兼而有之?”他不敢妄断帝心,更不敢妄议那位手段通天的皇后。
萧衍没有睁眼,只是唇角扯出一抹苦涩又复杂的弧度。他挥了挥手。
高无庸会意,无声地退下。
偌大的养心殿,只剩下萧衍一人。夕阳最后的余晖透过窗棂,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他摊开手掌,掌心躺着一枚温润的桃木簪——正是当初云舒断簪抵喉,后来被他亲手插回她发间的那一枚。
他紧紧握住簪子,指尖用力到发白。留下她,哪怕是困在这金丝牢笼里,哪怕她心中装着的是万里河山而非他一人……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