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淞口的汽笛声穿透晨雾时,顾承砚正蹲在账房里核对最新到港的生丝清单。
算盘珠子在指尖拨得噼啪响,直到窗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是军统情报员老周的信鸽,腿上绑着的铜筒还带着晨露的凉意。
他捏着那张薄如蝉翼的密报,指节微微发紧。\"佐藤一郎,山田健次郎首席幕僚,剑桥金融系优等毕业生,擅长心理战与情报渗透。\"墨迹在晨光里泛着冷光,最后一行小字让他后颈发寒:\"照片确认为顾承砚2018年在北大经济论坛的演讲剪报,来源待查。\"
\"承砚?\"苏若雪端着茶盘推门进来,见他握着密报的手在抖,茶盏险些打翻,\"可是出了什么事?\"
顾承砚把密报往她手里一塞,转身去拉窗闩。
风卷着码头的喧闹灌进来,混着黄包车铃铛声、卖报童的吆喝:\"号外!
日商纱厂又涨租金!\"他望着楼下往来的伙计,喉结动了动:\"佐藤的照片,是从国内带来的。\"
苏若雪的指尖在\"北大经济论坛\"几个字上顿住。
她上个月整理顾老爷遗物时,在旧书箱底见过类似的剪报——那时还以为是原主纨绔时随手塞的,如今想来,怕是有人早就在翻他的旧账。\"我们得先封锁消息。\"她把密报折成小方块,塞进袖口暗袋,\"山田的特务遍布租界,若让他们知道我们识破佐藤...\"
\"就是要让他们知道。\"顾承砚突然抓起桌上的算盘,珠串在掌心撞出清脆的响,\"佐藤来上海,是为探我们的底。
若我们藏头露尾,他反而能安心挖情报。\"他转身时,长衫下摆扫过积灰的账册,\"去通知各商会理事,正午十二点,顾家绸庄后厅紧急会议。\"
苏若雪愣住:\"你要公开佐藤的事?\"
\"不仅公开。\"顾承砚从抽屉里摸出那枚铜钥匙,在掌心转了两圈,\"还要放出风去,说我明天要在外滩汇丰银行会一位'国际投资人'。\"他望着苏若雪骤紧的眉头,放缓语气,\"若雪,我们越怕被看底牌,对方越会往死里盯。
倒不如主动亮半张,引他先出牌。\"
正午的阳光把后厅照得透亮。
顾承砚站在八仙桌前,手里捏着那张密报的复印件,目光扫过在场的荣兴纺织陈老板、大新米行周掌柜、还有几个攥着旱烟袋的老绸缎商。\"佐藤一郎,是山田派来的刀。\"他把纸拍在桌上,\"但刀要砍人,总得先找好位置。\"
陈老板的旱烟杆\"当\"地砸在凳脚上:\"顾少东家是说,这孙子要查我们的账本?\"
\"比查账本狠。\"顾承砚指节敲了敲自己太阳穴,\"他要查我们的胆——看我们是缩着脖子当鹌鹑,还是敢咬回去。\"他突然笑了,\"所以我打算明天去会会这位'国际投资人'。\"
后厅炸开一片抽气声。
周掌柜的茶盏\"哐当\"掉在地上:\"顾小爷疯了?
那外滩洋行周围全是日本特务!\"
\"所以要让他们看见。\"顾承砚从袖中摸出张烫金请柬,\"我让《申报》的王记者写了篇专访,说顾某人要'引进外资振兴国货'。\"他望着窗外飘过大新公司的广告气球,\"等佐藤知道我要见洋人,他坐不住的。\"
散会时已近黄昏。
苏若雪跟着顾承砚穿过后院晒绸架,竹竿上的素绸被风掀起,像一片流动的云。\"你这是把自己当饵。\"她扯住他的衣袖,声音发颤,\"要是佐藤...\"
\"他要的是我的秘密,不是我的命。\"顾承砚反手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粗布衫渗进来,\"再说——\"他指了指墙角阴影里闪过的青布身影,\"陈叔的人已经跟了佐藤三条街。\"
深夜十一点,顾承砚在绸庄顶楼的暗房里冲洗照片。
红灯下,相纸上渐渐浮出法租界和平饭店的轮廓——陈文远的密报说,佐藤就住在顶楼308房。
最后一张照片让他瞳孔微缩:穿墨绿长衫的男人正从饭店侧门出来,背影像极了上周在码头跟日商密谈的米行二掌柜。
\"顾先生。\"陈叔的声音从楼梯口传来,带着夜露的湿凉,\"监听设备已经安好,308房的电话线也接了分机。\"
顾承砚把照片塞进铁盒,锁好抽屉。
窗外,和平饭店的霓虹灯还在明灭,像双不闭的眼。
他摸了摸腰间的勃朗宁,那是老周今早塞给他的:\"防万一。\"
\"陈叔,\"他转身时,月光正落在他眉骨上,投下一道冷硬的影,\"明天午后一点,外滩汇丰银行会客厅。\"他指腹蹭过铁盒上的锁孔,\"让弟兄们提前两小时到,该藏的藏,该露的露。\"
陈叔点头欲走,又顿住:\"顾先生,需要带弟兄们跟着您?\"
\"不用。\"顾承砚望着窗外渐起的江雾,嘴角勾起抹淡笑,\"但...让若雪把那支德国产的钢笔准备好。\"
夜色更深了。
苏若雪站在账房里,望着镜中自己微肿的眼。
她打开抽屉,取出那支钢笔——笔帽内侧刻着\"1932.5.18 顾承砚赠\",是顾老爷当年去德国考察时带回来的,里面藏着根细如发丝的钢丝,能开最普通的铜锁。
楼下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苏若雪把钢笔别在衣襟里,转身时撞翻了茶盏。
温水渗进账本,晕开一片模糊的墨迹,倒像是张未完成的地图。
她望着窗外和平饭店的方向,轻声道:\"承砚,你说得对。\"
\"我们要跑得更快。\"
次日午后,外滩的风卷着咖啡香。
顾承砚站在汇丰银行会客厅的落地窗前,西装裤脚沾着晨露。
他望着楼下川流的黄包车,摸了摸衣襟里的钢笔。
门被推开时,他没有回头。
\"顾先生好雅兴。\"身后传来带点剑桥口音的中文,\"听说你要见国际投资人?\"
顾承砚转身,看见佐藤一郎正站在门口,手里举着那张泛黄的剪报。
照片上的年轻教授在阳光下笑着,身后的黑板写着:\"民族工业的未来,在每一双不肯屈服的手里。\"
他笑了。
\"佐藤先生。\"他伸出手,\"久仰。\"外滩的风卷着咖啡香撞进会客厅时,顾承砚正用银匙搅动杯底的方糖。
苏若雪坐在他右侧,月白色立领衫的袖口沾着今早染丝留下的靛蓝色。
法律顾问老陈和张律师分坐在两侧,公文包放在膝头——这是他凌晨三点在暗房里拟定的“三重保险”:苏若雪心思敏锐如针,老陈熟知商事法条,张律师精通西方法理,恰好能织成一张让日商摸不透深浅的网。
门被推开时,铜铃轻轻作响。
进来的男人穿着藏青色西装,领结歪了半寸,像是故意扮出一副随性的模样。
顾承砚扫了一眼他的袖扣——那是一枚樱花浮雕,是日本定制款,和上周被截获的山田亲信密信封蜡的纹路一致。
“顾先生,久仰大名。”男人递上名片,指节上泛着常年握钢笔留下的茧子,“我是山田先生的私人助理,松本正雄。”
苏若雪接过名片时,指甲在“松本物产”四个字上轻轻掐了一下。
顾承砚注意到她的睫毛颤了颤——那是她发现异常时的习惯。
果不其然,松本的下一句话就落在了绸庄新推出的“苏绣改良系列”上:“听闻顾氏新推出的绸缎用了意大利提花机?山田先生对这项技术很感兴趣,特意备了晚宴……”
“松本先生。”顾承砚突然用钢笔敲了敲桌面。
松本的目光下意识地扫向那支德国钢笔——笔帽在阳光下泛着冷光,正是顾承砚今早特意别在衣襟上的“信号”。
“要谈合作,总得先拿出诚意。”他端起咖啡抿了一口,“邀请函呢?”
松本的喉结动了动,从内袋里抽出一个烫金信封。
苏若雪接过来时,指尖触到封皮上凸起的暗纹——是山田家徽。
她垂眸掀开信封,落款日期“民国二十六年八月十五”突然映入眼帘。
“承砚。”她的声音轻得像落在宣纸上的墨点,“J.K.007账户最后一次转账,也是八月十五。”
顾承砚的指节在桌下微微收紧。
那个账户是他上月通过军统查到的,专门用来向上海汉奸输送资金。
松本显然没料到苏若雪会注意到这个细节,脸上的笑容僵了半秒,又迅速堆了起来:“顾太太好记性。”
“顾氏的账房,记性可差不得。”苏若雪抬眼时,眼底像是淬了一层冰。
她把邀请函推回桌面,红漆指甲点在日期上,“松本先生应该知道,八月十五是顾老爷的忌日。”
松本的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顾承砚看着他的反应,心里的算盘拨得噼里啪啦响——山田选在顾老爷忌日递邀请函,分明是想试探他是否还念着“孝道”这层枷锁;而J.K.007的转账时间重合,说明对方在测试他对黑账的掌握程度。
“松本先生。”他突然笑了,“顾某虽不才,却懂‘来而不往非礼也’。”他拿起邀请函晃了晃,“晚宴我去,但有个条件——”他指了指松本的袖扣,“让山田先生把上个月扣在吴淞口的那批生丝还回来。”
松本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批生丝是顾氏联合七家绸庄从湖州急调的,被日商以“质检不合格”为由扣押,明眼人都看得出这是打压手段。
顾承砚当众提出这个条件,既表明自己不怕摊牌,又给了松本台阶下——若山田松口,是“顾某会办事”;若拒绝,正好坐实日商刁难的把柄。
“我……我会如实转告。”松本扯了扯领结,起身时撞翻了咖啡杯。
深褐色的液体在桌布上晕开,倒像一朵畸形的樱花。
“慢走。”顾承砚起身送客,经过松本身边时,闻到他身上混着薄荷香的烟草味——和三天前在码头跟踪日商的汉奸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样。
会客厅的门刚合上,苏若雪就攥住了顾承砚的手腕:“你真要去?那宅子说不定是……”
“他们要的是我手里的证据,不是我的命。”顾承砚反手握住她的手,指腹蹭过她腕间那串檀木珠——那是顾老爷临终前塞给苏若雪的,“再说……”他瞥向窗外,那个穿着灰布长衫的身影正靠在梧桐树后抽烟,是老周派来的特工,“我让老陈在邀请函里动了手脚。”
老陈从公文包取出放大镜,照向邀请函背面:“用柠檬汁写的密文,见热就显。松本要是敢拆,山田今晚就能收到‘顾氏私通英美’的假情报。”
苏若雪这才松了口气。
她整理着被咖啡溅脏的袖口,忽然想起什么:“刚才松本说‘顾太太’……”
“等打完这一仗。”顾承砚望着她耳尖泛起的红晕,喉结动了动,“我带你去霞飞路的珠宝行挑戒指。”
离开汇丰银行时,夕阳把人影拉得很长。
顾承砚假装系鞋带,蹲在台阶下把一张便条塞进石缝——那是给军统特工的暗号。
那个穿着灰布衫的男人溜达过来,弯腰捡硬币时顺走了便条,压低声音说:“今晚七点,盯住松本的去向。”
暮色渐浓时,苏若雪翻出顾老爷留下的上海地图。
霞飞路尽头的位置被红笔圈了又圈,旁边写着“顾家老宅?”三个字——那是顾老爷晚年常对着发呆的地方。
她正想开口,顾承砚的怀表突然响了。
“该走了。”他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记住,等会不管看到什么,都别慌。”
霞飞路的梧桐叶在暮色里沙沙作响。
顾承砚扶着苏若雪下黄包车时,抬头望见前方那座青瓦白墙的宅子。
朱漆大门半掩着,门楣上挂着一块不起眼的木牌,被暮色染得有些模糊。
他眯眼凑近,借着路灯看清上面的小字——
“欢迎回家,顾先生。”
风卷着不知从何处飘来的桂香扑来,苏若雪的手在他掌心收紧。
门内传来瓷器相碰的清脆响声,混着若有若无的留声机音乐,像一根细针,轻轻扎进两人的神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