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承砚的拇指在电报上那行墨字上轻轻一蹭,纸页粗糙的触感像根细刺扎进指腹。
他望着\"山田健次郎\"五个字,东京大学图书馆的旧影像突然撞进脑海——那本《日本财阀隐秘资本史》的作者照片里,男人戴着金丝眼镜,西装笔挺得像是用尺子量过,此刻却在电报上以这样锋利的姿态出现。
\"承砚?\"苏若雪的指尖碰了碰他发紧的手腕,檀木匣在她怀里稳得像是块压舱石,\"要退吗?\"
风掀起她湖蓝围巾的一角,颈间珍珠坠子晃出冷光。
顾承砚忽然想起三年前在苏府后院,她蹲在青石板上给受伤的流浪猫裹纱布,也是这样温声问他\"要救吗\"。
那时他是个只会斗鸡走狗的纨绔,现在他攥着能掀翻半座城的证据,却比任何时候都清楚——有些事,退一步就是深渊。
\"不退。\"他将电报折成小方块,塞进西装内袋贴近心口的位置。
那里还放着母亲临终前塞给他的翡翠平安扣,此刻隔着两层布料,凉意透过皮肤渗进骨头,\"若雪,去把铁盒里的胶卷、密信、还有那些银行流水全找出来。\"
苏若雪的睫毛颤了颤:\"要送哪里?\"
\"军统上海站。\"顾承砚转身时,目光扫过财政部门廊下挂着的铜铃,风过时叮当作响,\"山田敢在东京发威胁,说明他在上海的爪牙还没动。
但等冻结令一下,这些证据要是留在我们手里......\"他没说完,苏若雪已经明白了。
她把檀木匣往他手里一塞,转身时裙角带起一阵风:\"我这就回绸庄,半个时辰内整理好。\"
\"等等。\"顾承砚叫住她,从袖扣里摸出枚铜钥匙,\"去后宅西墙第三块砖,那里有个暗格,藏着我从日本商社买通的线人名单。\"他声音放轻,像是怕惊飞了檐角的麻雀,\"若雪,这些东西比我的命还金贵。\"
苏若雪接过钥匙的手微微发抖,却还是点了点头:\"我知道。\"她转身跑下台阶时,珍珠坠子在颈间划出一道弧光,像颗未落的星子。
顾承砚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街角,这才低头打开檀木匣。
最上面的账册拓本上,\"山田物产\"的印章红得刺眼,他忽然想起昨天在荣氏纱厂,荣老板拍着他肩膀说\"小顾先生,我们信你\"时,掌心的温度还留在他肩头。
\"顾先生?\"门房老头捧着暖手炉凑过来,\"张司长让我带您上去。\"
财政部的走廊铺着青石板,每走一步都有回音。
顾承砚跟着老头转过弯,听见前面办公室传来算盘珠子的脆响——是张司长的女秘书在对账。
推开门时,张司长正往砚台里加水,墨块在他手里转着,渐渐洇出浓稠的墨汁。
\"文件都备齐了?\"张司长头也不抬。
\"备齐了。\"顾承砚把檀木匣放在桌上,\"另外,我让人把所有原始证据送去军统存档。\"
张司长的手顿了顿,墨汁溅在宣纸上,晕开个乌青的圆:\"你倒想得周全。\"他掀开匣盖,目光扫过那些账册,突然冷笑一声,\"山田健次郎这老狐狸,在东京遥控了十年,我还以为他要当缩头乌龟到死。\"
\"他沉不住气了。\"顾承砚拉过椅子坐下,\"冻结令一下,他在上海的十三家商行资金链全断。
但更要紧的是......\"他从西装内袋摸出几页写满字的纸,\"我写了篇文章,想请您帮忙通融几家租界报纸。\"
张司长接过纸页,老花镜滑到鼻尖:\"'暗流下的日本资本图谋'?\"他快速扫过内容,指尖在\"伪造票据操控汇率收买买办\"几个词上点了点,\"你这是要把水搅浑?\"
\"不是搅浑,是晒在太阳底下。\"顾承砚的指节抵着桌沿,\"山田在日本,我们没法直接抓他;但他的钱在上海,他的商行在上海,他收买的买办在上海。
只要让全上海的人都知道这些'东洋大老板'是怎么吸我们的血......\"他忽然笑了,\"舆论的唾沫星子,能淹了他的银行。\"
张司长把纸页往桌上一扣,推了推眼镜:\"你这是要把经济账算成民心账。\"
\"民心账才是最算不清的账。\"顾承砚站起身,窗外的阳光斜斜切进来,在他脸上划出明暗分界线,\"下午三点,《申报》《新闻报》《时报》会同时刊登。
张司长,您说那些买办们,敢不敢在老百姓的骂声里继续给山田办事?\"
张司长沉默片刻,突然伸手拍了拍他肩膀:\"去把苏小姐喊来,她手底下那笔小楷,誊抄文章最是清楚。\"
等苏若雪抱着一摞资料冲进办公室时,顾承砚正伏在桌上修改最后一段。
她的发梢沾着细雪——不知何时落了点零星小雪,落在她鬓角,像撒了把碎钻。
\"线人名单在暗格里。\"她把牛皮纸袋放在他手边,\"军统的陈站长说,今晚子时前一定把证据锁进保险库。\"
顾承砚抬头看她,见她鼻尖冻得通红,伸手替她理了理围巾:\"辛苦你了。\"
\"不辛苦。\"苏若雪弯腰替他研墨,\"我在来的路上,看见报童已经在喊'顾家绸庄力挺丝农'了。\"她的声音突然低下去,\"承砚,要是......要是山田真的动了什么手段......\"
\"不会的。\"顾承砚握住她研墨的手,墨汁在砚台里转着圈,像团将要燃烧的火,\"我们不是一个人在打仗。
荣老板的纱厂,大生的纺织机,还有码头上扛货的工人,弄堂里织绸的阿婆......\"他指腹蹭过她手背上的薄茧——那是管账时打算盘磨出来的,\"若雪,你知道为什么老百姓愿意信我们吗?\"
她摇头。
\"因为我们站在他们这边。\"顾承砚把写好的文章推到她面前,\"去誊抄吧,用你最工整的小楷。
等明天报纸发出来,全上海的人都会知道,谁在挖他们的根,谁在护他们的家。\"
苏若雪接过笔,笔尖在宣纸上落下第一笔时,窗外的雪突然大了。
顾承砚望着她低头写字的侧影,忽然想起上个月在绸庄仓库,她踩着梯子整理账本,阳光透过窗棂照在她身上,像给她镀了层金边。
那时他就想,这样的姑娘,不该困在账本和算盘里。
现在他更清楚,他要给她的,不只是平安,还有个值得期待的未来。
深夜十一点,顾承砚站在《申报》印刷车间里,听着机器轰鸣的声响。
苏若雪抱着暖炉缩在角落,眼皮直打架,见他望过来,立刻坐直了身子。
\"还有三版就印完了。\"印刷工老陈抹了把汗,\"顾先生,您这文章......\"他突然压低声音,\"我刚才看了两段,气得手都抖。
那些东洋鬼子,真不是人!\"
顾承砚拍了拍他肩膀:\"等明天见报,咱们就不是一个人气了。\"
老陈咧嘴笑了,露出两颗缺了的门牙:\"您放心,我让徒弟们加夜班,保证天亮前把报纸铺满上海的报摊。\"
凌晨三点,第一份带着油墨香的报纸送到顾承砚手里。
头版标题用特大号字印着\"暗流下的日本资本图谋\",旁边配着山田物产伪造的票据照片,红章像滴凝固的血。
苏若雪打了个哈欠,凑过来看:\"承砚,你写'每一匹被压价收走的生丝里,都浸着丝农的汗;每一笔被侵吞的汇款单上,都沾着百姓的血'......\"她指尖轻轻碰了碰报纸,\"他们会信吗?\"
\"会的。\"顾承砚望着窗外渐亮的天色,\"因为这是真的。\"
与此同时,东京千代田区的一栋洋楼里,山田健次郎捏着电报的手在发抖。
他刚收到上海线人发来的急报:\"顾承砚联合三十家民族企业冻结我司账户,更在《申报》等报刊揭露我司资本渗透细节,民众群情激奋......\"
茶盏\"啪\"地碎在地上,绿茶泼在榻榻米上,像滩浑浊的血。
山田望着窗外落尽的樱花树,忽然想起二十年前在上海码头,他踩着中国搬运工的脊背爬上货轮时,那些人眼里的不甘。
现在,那个姓顾的年轻人眼里也有同样的光,而他竟让这光烧到了东京。
\"八嘎!\"他抓起电话砸向墙壁,\"给我联系驻沪领事馆!
让他们施压!
让那些报馆......\"
电话铃声突然响起,他抓起话筒,里面传来线人颤抖的声音:\"山田先生,不好了!
上海街头的报童被市民围住了,大家抢着买报纸,有人举着报纸喊'抵制东洋货',还有人往山田洋行的玻璃上扔鸡蛋......\"
山田的太阳穴突突直跳,他望着书桌上那张和日本外相的合影,突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个致命错误——他低估了那个从纨绔变成商人的年轻人,更低估了被激怒的中国百姓。
而在上海法租界的顾家绸庄里,顾承砚正和荣老板、大生纺织的周经理围坐在火炉前。
荣老板拍着报纸大笑:\"小顾,你这招'借民气破敌势'妙啊!
现在满街都在骂山田,那些和他合作的买办,明天怕是连门都不敢出!\"
周经理摸着八字胡点头:\"我刚才在来的路上,看见几个学生举着'支持国产丝绸'的牌子。
顾老弟,要我说,咱们趁热打铁......\"
\"周叔。\"顾承砚打断他,目光扫过窗外渐起的人声,\"我正有此意。\"他端起茶盏,热气模糊了镜片,\"等明天,咱们就发起一场'国产丝绸消费运动'。
让全上海的人都知道,买一匹顾家的绸子,就是给山田的棺材板上钉一颗钉子。\"
苏若雪端着茶盘进来,听见最后一句,悄悄笑了。
她把茶盏放在顾承砚手边,看他镜片上的雾气慢慢散开,露出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那里面有火,有光,还有整个正在苏醒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