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似是察觉到有人靠近,艰难地睁开眼。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茶色的眸子,眼底深处燃着一点不屈的火苗,像极了雪地里顽强生长的野草。
他看到凌言一身纤尘不染的白衣,在风雪中宛如神只,瞬间愣住了,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完整的音节。
凌言俯下身,指尖轻点少年脖颈的伤口。一股纯净的灵力涌入,瞬间逼出了伤口处的黑气。
少年痛得闷哼一声,却强忍着没哭,只是痴痴地望着他。
“何人?”凌言的声音一如往常的清冷,不带半分情绪。
“我……我叫苏烬……”少年的声音嘶哑,“爹娘被雪魅吃了……我想……想进镇墟门……求仙长收留……”
镇墟门虽属下等门派,却也不是什么人都能进。
入门需测灵根,验心性。
可这少年灵力全无,显然是个凡胎,且被妖毒侵体,就算救活,也未必能踏上仙途。
凌言本欲转身离开。他从不关心凡俗生死,更遑论收徒。
可就在他抬眼的瞬间,却见少年死死盯着他腰间悬挂的流霜剑,那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纯粹的、近乎贪婪的向往。
“仙长的剑……好快……”少年喃喃道,“像……像天上的闪电……”
这是第一个,在他面前,不谈论他的身份、他的修为,只谈论他剑的人。
凌言的目光落在少年冻得发紫的手指上,那手指正无意识地蜷缩着,像是在模仿握剑的姿势。
他想起了自己年少时,在凌霄阁外仰望师长御剑时的模样。
那时的他,也是这样一副一无所有,却又渴望着天地的眼神。
鬼使神差地,凌言开口了,声音依旧冷冽,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松动:“南峰不收凡人。若想留下,三日内,凭己力爬上听雪崖。”
言罢,他未再看少年一眼,身形化作一道白光,消失在风雪中。
苏烬愣在原地,直到脖颈处的暖意渐渐散去,才猛地反应过来。
他望着高耸入云的听雪崖,又看了看自己冻裂的双手,眼中那点火苗,骤然烧得更旺。
三日后,雪过天晴。
凌言如往常般在剑坪练剑,忽闻崖边传来一阵剧烈的喘息声。
他收剑回首,只见苏烬浑身是伤,衣服被荆棘划得破破烂烂,脸上还沾着血污,却硬是凭着一股狠劲,扒着崖壁上的冰棱,爬到了崖顶。
他看到凌言,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脸上的血污被这笑容一衬,竟显得有些……傻气。
“仙长……我……我爬上来了……”他累得几乎脱力,却依旧努力挺直腰板,像只等待主人嘉奖的幼兽。
凌言沉默地看着他。这三日,他并非没有关注。
他看到这少年如何用半块硬饼诱杀雪兔充饥,如何用枯枝挖开积雪寻找草药敷伤,又如何在深夜里,对着听雪崖的方向,一遍遍地挥动手臂,模仿着他练剑的姿势。
“从今日起,你便是我凌言的弟子。”凌言转过身,不再看他,“南峰规矩,每日卯时练剑,辰时布阵,未时清理阵盘,酉时……”
他语速极快地说着规矩,苏烬却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他只觉得浑身的疼痛都消失了,心脏在胸腔里狂跳,眼眶一热,有什么东西涌了上来。
他连忙低下头,用袖子狠狠擦了擦眼睛,生怕被这位清冷的师父看到自己的狼狈。
“是,师父!”他用力应道,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凌言没有回头,只是袖中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他知道,自己不该收徒,尤其是在这镇墟门,尤其是在他刻意隐藏的过去之上。
可当他看到苏烬那双燃着火的眼睛时,心底某个被冰封多年的角落,似乎……裂开了一丝缝隙。
他以为,这只是一时的恻隐。
他以为,这不过是漫长守界岁月里,一个无关紧要的插曲。
他从未想过,这株被他随手捡起的野草,日后会以怎样疯狂的姿态,缠绕住他的骨血,将他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听雪崖的风,依旧凛冽。
只是从这一日起,崖上多了一个小小的身影。
他总是亦步亦趋地跟在凌言身后,用最虔诚的目光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将他说的每一句话都牢牢记在心里。
凌言练剑时,他便在一旁默默挥着木剑;凌言布阵时,他便蹲在地上,用石子模仿着符文的轨迹。
凌言望着妖界裂隙出神时,他便远远地守着,不敢打扰,只偶尔偷偷抬起头,望向那身白衣胜雪的背影,眼中的孺慕与敬仰,渐渐染上了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灼热的偏执。
“师父……”苏烬在心中默念着这个称呼,嘴角勾起一抹满足的微笑,“以后,苏烬会一直陪着师父。”
他不知道,凌言腰间的流霜剑,在他靠近时,总会发出微不可闻的低鸣。
那是剑鸣,亦是……警钟。
日子在听雪崖的风雪与镇墟门的晨钟暮鼓间缓缓流淌。
苏烬的生活被切割成规整的刻度:卯时练剑,辰时初布阵。
辰时三刻,他必出现在第三峰的“悟真堂”,与各峰弟子一同席地而坐,听着长老们讲授基础心法。
他坐得笔直,眼神灼灼,哪怕讲的是炼气期弟子皆知的“引气入体”要诀,也总能从那些陈旧的口诀里,听出几分凌言布阵时指尖划过符文的韵律。
“苏烬,又在走神想你家师父呢?”邻座的胖小子用胳膊肘捅了捅他,挤眉弄眼,“昨儿个南峰又传来剑气轰鸣,怕是长老又在拿妖魂试剑了吧?”
苏烬脸颊微红,却不反驳,只将散落在膝头的《基础阵图》又往前挪了挪。
他知道,同门们总爱拿他这个“凌言长老唯一弟子”的身份打趣,有人羡慕,有人不屑,更多的是好奇——
好奇那个连金丹期修士都不敢靠近的冰山,究竟会如何教导一个灵根驳杂的凡胎。
唯有苏烬自己清楚,凌言的教导从无半分温情。
每日酉时,当他气喘吁吁地爬回听雪崖,迎接他的从来不是嘘寒问暖,而是一卷冰冷的剑谱,或是一道刻满繁复符文的阵盘。
“今日学‘困龙阵’,三日内若不能在流霜剑下坚持十息,便不用再来了。”
凌言的声音总是这样,像崖顶的积雪,没有一丝温度。
可苏烬从不觉得苦。当他的手掌被剑穗磨出血泡,当他因破解不了阵眼而头痛欲裂,只要抬头看见凌言立在崖边的白衣身影,所有疲惫便化作了无穷的动力。
他记得第一次被凌言用剑气逼得连连后退,险些坠崖时,那人眼中一闪而过的……
是失望吗?从那天起,他便暗下决心,绝不能让师父再露出那样的眼神。
与凌言的孤高不同,苏烬像一团烧不尽的野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