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拉德全然没想到居然他们会在这里,甚至展现出一副等待的模样。他的目光一下子游离起来,不知道应该往哪里落。
他们倒是没有戴着自己这样的护具,也许是身体素质的关系。但即便是在保护面具当中,格拉德还是能嗅到浮动在空气中并不算好闻的铁锈味,几乎要叫鼻子也流血。
比他反应更快些的是忽然窜出来的塔塔。她几乎是以不容抗拒的力道立即挤开了他身边的路菲西尔,一下子埋在了格拉德的怀里,很没有形象地哭嚎起来。
“我以为你死了!我以为你因为我死掉了!……”她抽抽噎噎地哭着,勒住他脖子的手也分外用力,喘气都困难。
塔塔的泪水很快便顺着面颊滚落在他的肩膀,格拉德险些被她勒得断气。先前在幻境当中见证了“塔塔”的死亡,只叫他感到心有余悸。
不过现在的塔塔是鲜活的,是可以触碰到的,健康的生命。
被蛮横挤开的路菲西尔在这个时候又挤了回来,咳嗽一声:“我还有话要说哦。”
“你还有话要说?”格拉德犹豫一下,“你怎么……”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像是想到了什么,这个时候终于把眼睛转过去了。
他早就知道他们身处于魔族领域的血崖,也知道这与他们最终要去的地方相距甚远。这里的幻境属实恶劣,秘宝也并不会在这里——至少在出发前,格拉德的记忆是这样告诉他的。
他们本来不准备来这里。
但维斯与塔塔却出现在这里。
其实格拉德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是他一直努力忽视着这意味着什么,不过也确实,面对曾经在幻境当中发生过的一切,会叫现在的他也感到一点茫然与无措来。
他确实不知道怎么面对他们。
在幻境当中,塔塔死过一次了。
而维斯……
格拉德迟疑地一顿。说实话,幻境中的维斯下落不明。即便知道现在没必要再去担忧一个虚幻的人,但格拉德还是有点在意。
“我的话……”路菲西尔的话说到这里,也随着他一起向着他要看的方向看去,看到什么后很突然地笑了,“哦哦,对了,我忘记了你的同伴们。”
他的“忘记”与“记起”都很刻意,一点也不像是安了好心。
格拉德没有回话,但也确实因为他的话而停顿下来,在脑袋里开始搜刮词汇。最后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出了什么,总之双腿已经下意识直直地往维斯的方向走去。
这次没有停顿,他抬起头去,掀开了玻璃的面罩,碰了碰对方的嘴唇。
格拉德尝到空气中的锈味,像是漂浮的血沫,以及维斯嘴唇冰凉的温度,以及他忽然抬起的诧异唇角。
“……?!”
“……欸?”
路菲西尔的笑容在面颊上迟疑地僵硬片刻,伴随着塔塔的一声呆滞的“哇哦”,他才和那接受亲吻的维斯一起回过神来。
维斯显然也没有料到格拉德忽然的亲吻,实际上,他一直陷入在某种神游的氛围当中。其实这是古怪的,但是他还是控制不住自己去思考。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呢?
到了什么时候了呢?
离那个时候,还剩多久呢?
这样的没有尽头的纷乱思绪也是在这一刻真正回笼。抬起头来亲吻他的格拉德略微闭着眼睛,纤长的睫毛轻轻地颤抖起来。他并不擅长亲吻,对于亲吻的表现方式也是轻轻触碰嘴唇。
但是这一次他没有想到任何的试探,只是单纯地想要贴近对方,感受到轻微的情绪波动与呼吸间的颤动,严格来说其实并没有多少多余的思索。
其实只是下意识的。
格拉德承认自己这个时候确实不大理智,但是他知道在他离开幻境之前,他就很难保持理智了。他的话也确实说不出来,塞在咽喉中欲言又止。
最后的话变成了一个轻飘飘的擦过嘴唇的吻。
其实二人常常亲吻,但似乎这样轻浅的反而没有过几次。这样的亲吻似乎也算不上亲吻,其实更像是一个暗示。
我在这里。
维斯也是终于把眼睛落在了面前人身上,白皙的面颊在一瞬间发红发烫,他的话语也瞬间颠三倒四着凌乱起来:“欸?哥哥?你……你亲我?你……我……”
他想到了什么,手忙脚乱地盖下格拉德的玻璃面罩,声音也结巴起来:“这里的空气不是很好,你不要生病了……”
格拉德抱住他,却没有说话。他身形瘦削,完全缩在维斯怀里的时候很轻易地就可以抱住。维斯呆愣半天才终于反应过来,去抱对方的腰。
路菲西尔:“……我还有话要说。”
“诶呀,作家先生,不要打扰他们嘛!”塔塔立即道,迅速擦掉自己眼角的眼泪,吸了吸鼻子,“有话和我说嘛。我可是个优秀的情感专家哦。”
她的话一下子雀跃起来,不由分说地捞过了身侧的路菲西尔。他挣扎一下,最后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说了句“那好吧”,然后无可奈何地被彻底拽走了。
尚处于原地的维斯意识到了格拉德的不对劲,虽然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对方对于他似乎眷恋异常,即便开口喊他也没有回应,只是无声地收紧手臂,是想要抱得更紧的意思。
最后他终于在僵持当中妥协了,试探的指尖轻轻慢慢地搭上了青年的后背,声音也变得低低的:“你干嘛这就亲我了。”
维斯的声音小下去,似乎是有些无措。
格拉德难得这样直接地向他表现出眷恋来,说实在的,其实很多时候,维斯都不觉得格拉德真的会喜欢什么人。
毕竟对方是格拉德。他真的会在意自己嘛?
维斯不知道答案,所以他有点控制不住地沮丧起来。
格拉德没说话,似乎是后知后觉地感到不好意思起来。
于是维斯停顿一下,自己先开口了。
“……我在想事情呢。”维斯说,蹭一下他的面颊,声音压得小小的,“都没反应过来……”
“想事情?”
“现在不想了。”维斯明显在卖乖,“因为看到你了。”
他眨巴几下眼睛,是要讨巧卖乖蒙混过关的意思。格拉德想要再问,他就赶紧说起了别的:“我有给你准备礼物哦。生日的。”
格拉德没想到对方还记得这回事,不过这转移话题的样子实在是有点太明显了。但是他还是没有问下去,只是抓了对方的手,说:“那去拿吧。”
维斯似乎松了口气,点点头,拉着他走。
魔族领地的血崖一直不算是适宜长时间停留的地方,不说居住,即便是冒险者,也少有人会在这里驻足停留。传说这里曾经发生过异常可怖的屠杀,血崖砖红色的土壤以及总是暗红的天空就是由过多的鲜血染就的。
唯一在这里生存的是一种蝎子,和极寒之地盛行的“白皇后”相对,叫作“红骑士”,具有剧毒,基本上也没有什么天敌,遇到了就只能自认倒霉。
不过对于龙类来说倒是没有这样的烦恼。
临时的居所设立在幻境破碎的不远处。格拉德也是这个时候才发现,原来路菲西尔其人拥有着不止一个幻境,并且每一个都仔细标了编号。
而自己刚刚离开的那个幻境中,便有着属于格拉德的标记。
格拉德想到在报社房间门上每个人特定代表的图案,看来不是来自蜘蛛的小巧思,而是路菲西尔的恶趣味么……
代表格拉德的图案是一个小小的桂冠,下面写了他的名字。
二人离去许久,原来幻境的出口,终于跑出了一只疲惫的红狐。它的身体上满是触目惊心的伤口,后腿更是完全折断,皮肉像是橡皮泥一样融化,堆积在它伤痕累累的脚底,露出森森白骨与相互连接的黄白色脂肪组织。
终于来到漂浮着泛红血沫的空气当中,它像是完全脱去了力气,一下子栽倒下去。它细长嘴吻中一直叼着的犄角也虚弱地坠落离析。
在那东西即将落到地面时,一只洁白的手掌接住了它。
“天哪——”
爱德华的声音颤抖。他戴着夸张的面部护具,眼前的一切即便被玻璃过滤柔化,落在眼底仍旧是触目惊心。
那样……那样多的血。
他握住那个小小的犄角,感到周身都发着寒冷。这只红狐一直到昨天还亲昵地待在他身边,用湿热的舌头轻轻舔着他的手。
这是只黏人的,害怕寂寞的狐狸。他没有给它取名字,因为担心别离的那一天会为它流太多眼泪。
爱德华没有想到这一天来得这样快。
他控制不住地栽倒下去。红色的沙土弄脏了他的衣袍,满地的血污沾染了雪白的衣角。
但是他并不在意,他只是注视着这个世界上最爱他,最依赖他的生命,一点一点在他眼前消逝。
怎么会这样呢?
为什么会这样?……
爱德华即便是哭泣也是压抑的。他想不到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只是按照老师的要求,去参与了一场被刺伤的戏剧而已。
这只狐狸,也只是因为害怕寂寞,才待在他身边的。
它怎么会死呢?
虽然在戏剧的最后一刻,周边燃起了熊熊的火焰。但是这一切和他的狐狸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甚至还没有给它取名字,就感到了这样多的难过。
爱德华颤抖地将红狐的尸体拥进怀里,甚至没有在意它最后一刻还在掩盖的犄角。他只是痛苦地因它的死亡哭泣着,浑身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他什么时候这样难过过呢?
爱德华已经记不得了。
上一次这样嚎啕大哭,像是个孩子一样,不顾及身份地位,只是作为自己哭泣着……
又是什么时候呢?
但即便这样难过,他怀中的狐狸还是垂垂死去了。而到了最后一刻,它的嘴吻还是轻轻碰着他的手心,似乎是在留恋。
一直到老师反复用地图呼唤他,爱德华才终于从浓稠的难过当中抽出身来。
但是还要做什么呢?
还能做什么呢?
他已经听不进去了。
“好了,艾迪。”少女的声音轻轻的,“瞧瞧你,哭得像个孩子。”
爱德华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抽动着鼻子。他抱着狐狸残缺的尸体,小声说:“它死掉了。”
“我知道瑞德死了。”她说,“我看到了。”
爱德华压抑着声调中的颤抖:“可以救它吗?它……它……”
“它只是只狐狸。”少女叹了口气,“好了艾迪,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
“……”爱德华沉默地僵持片刻,最后还是轻轻放下了红狐的尸体,但半天没站起来,似乎有什么东西压在他的脊背上,叫他在一瞬间站不起来了。
“瑞德拿到的东西,你好好留着就行。”少女说,“之后,你想要去哪里都行……”
“这是什么呢?”爱德华忽然拔高了音调问她,“这个东西,是什么呢?”
“……”少女无可奈何地叹口气,“你知道的吧?这是找到圣杯的秘宝,属于魔王的犄角……”
“犄角可以救它吗?……或者,圣杯可以救它吧?……”爱德华站起来,声音越发迫切,“可以的吧?一定可以的吧?莉娅?”
少女长久地沉默下去,最后她问:“你要为了这只狐狸,去找圣杯?”
“……我只是想要救活它。”爱德华说,“我只是希望它活着……”
“可是它早就死了。”少女不赞同地说道,“就算你救活了它,对你又有什么好处呢?”
她的话没有错。但爱德华还是沉默着没有回答,这是他无声的坚持与抗争。在小的时候,他放走了年幼的偷猎者,受到凯尔特毒打的时候,他就始终保持着这样的沉默。
最后少女似乎确实是没有办法,只能轻轻叹口气:“好吧。艾迪。但你要知道,现在大部分的圣杯秘宝不在你的手里。你拿着魔族的犄角,也没有任何作用。”
“格米的话……”爱德华喃喃,“他会愿意帮我的……”
少女还是摇头。但是她什么话也没有说出来,只是沉默地摇头。
“我要做这样的事。”爱德华的声音坚定起来,“我要救活它。莉娅。”
少女只是沉默。没有再否定,也没有肯定。她只是沉默地斩断了自己能说的所有话。
“我会去做的。”爱德华喃喃,“就算您不希望我去。”
这个时候,他想到了什么,垂下眼睫。即便知道地图另一端的艾希莉娅看不见他的表情,但他还是认真诚恳地说道:“莉娅。我从离开皇宫开始,就一直在麻烦你。每次遇到什么危险,我都要来找你帮忙。”
“我知道,如果只有我一个人,我什么都做不好。”爱德华说,“但是这一次,这是我想要做的事。”
“就算你不会再帮我,我也会去做的。”
“你对我已经很好了。”爱德华微笑道,“谢谢你帮了我那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