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德华是个天真单纯的小王子,对他来说,向自己重视的好朋友表达自己的喜恶,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情。
更何况听到他话的人是格拉德·海恩,在帝国报社里,他们是非常亲密的一对好朋友——虽然事实并不如此。
总之,就连爱德华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觉得这样的话似乎很羞于启齿,以至于他不敢抬头去看青年惯常淡漠没有情绪的黑色眼睛。难以忍受的沉默持续许久,他才听到格拉德问:“你饿了吗?我想吃东西。”
爱德华不知为什么又慌乱起来,听明白对方的话才讷讷嗯了句,随后掀开车帘:“好……我去,找东西给你吃。”
他飞快地接受了自己在这二人小队中的定位。大概就是在格拉德盯着某处发呆时尽职尽责驾驭马车,在格拉德提出饿的时候任劳任怨地去搜寻食物。他并没有觉得这里有什么不对。也许是因为对方做了自己救命恩人的缘故。
今天的运气很是不错,爱德华在马车停留附近的海里捕到了不少干净的鱼。现在的他抓鱼虽然不算熟练,但也比刚出门的时候要利索许多,也不会被胡乱挣扎的鱼尾扇了脸。
爱德华用腰间的佩剑杀鱼,那纯金打造的剑柄沾染了不少鱼腥味。大概这昂贵的佩剑从诞生那一刻开始,就没有想到自己还会遭遇此等不幸困境,说一句暴殄天物毫不为过。
但爱德华并不在意这一点,他将每条鱼开膛破肚后,又仔细地挑了鱼刺出来。不甚熟练地搭了烤鱼的架子,磕磕绊绊念了几遍燃火的咒语。最后还是成功了。毕竟这是他师傅这么久以来教过自己的唯一东西。
“你要烤鱼吗?”格拉德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来的时候,爱德华切实吓了一跳。看到青年专注注视着火焰的眼睛时又松一口气,心里莫名软下去一点:“格米你出来啦?”
“很饿。”格拉德说。他其实更想说早知道不分甜糕给你了。但是一直干使唤爱德华还是会叫他有些许愧疚,于是又从包袱里找了剩下的饼干,然后都带下来了。
爱德华闻言赶忙转动串了鱼的木棍:“很快就可以吃了……”
“嗯。”格拉德点点头,又想到什么,从包袱中翻动一阵,递了两个瓶子过去,“给你。”
“这个是?”
“盐和胡椒面。”
上次和奥罗拉一干人烤兔子给格拉德留下了深刻的阴影,因此离开精灵森林的时候他特意向科尔弗劳恩要了调味料。虽然自己从来没有用到过。
爱德华噢一声,接过来,夸奖他:“我都没想到这个。格米你很细心呀。”
格拉德嗯一下,在他身侧坐下了。
爱德华霎时又不知道为什么不自在起来,于是开始动作频繁地翻动串着鱼的木棍。余光瞥见格拉德在对着那片海洋发呆,不知道他正在想些什么。
不过他也总是这样的,长久地盯着某一处,没有人能够琢磨透他的想法。爱德华先前同他交集不多,也有对方总不搭理他的缘故在。
可是这样的人,却能在失去哥哥的夜里那样鼓励自己,和他说出去了解不苟言笑的严厉父亲的话;因为自己的软弱,所以被迫接受了寻找圣杯的危险任务,第一反应却是反过来安慰自己;明明多次身陷囹圄,却还能在那样危险的境遇中拯救自己的性命……
爱德华觉得自己的心跳快得发狂,就连他自己也不明白自己在想些什么。终于大起胆子偏过头去看身侧的格拉德,只觉得黑发青年秀白的脸被这火光照得那样柔软美好,像是一幅他不敢惊灭的画。
“那个……”
“有海藻。”格拉德忽然出声打破了他。连同爱德华冒头的一丝旖旎心思,以及本来冲动要说出口的话都被按下去了,像是被泼了冷水的火苗,一下子清醒得有些残忍了。
“啊……有海藻?”爱德华找补似的重复了一遍对方的话。
格拉德点点头,指了指远方:“在发光。”
爱德华这才想到抬起头来去看面前的海。随后他不得不承认眼前的一切确实壮观,发光的浮游生物将涌动的海水染成了幽蓝色,伴随着大海的呼吸,温柔缱绻地荡漾到海滩上,落在沙滩上的荧光点则是它们的尸体。
“这里是……黑海……”爱德华嘀咕一句,在背诵地理知识。而说完这番话就意识到自己犯了蠢,赶忙住了嘴。
不过格拉德并没有把注意放在他身上。爱德华不知道自己应该因此庆幸还是失落。
格拉德始终注视着那片荧光海,最后站了起来,慢慢往那边走去。爱德华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惊慌起来,赶忙去拉格拉德的手:“格米弟弟!!!你,你,不要冲动!”
“?”格拉德迷茫地回过头来,“我冲动什么?”
爱德华知道自己的反应似乎是有点过激。但是今夜的格拉德看起来确实有着难言的脆弱,说对方会就这么直直地走向大海然后死掉他也不觉得奇怪。所以他就拉住了对方。
可要是问他为什么。其实他也不知道。
“你,你要去干什么呀?”爱德华吞了吞口水,冰蓝的眼睛弯出了一个有些讨好的弧度,“鱼要好了。”
格拉德:“我只是想要去看清楚一点。”
爱德华想这确实是有道理的,本来这样的荧光海滩也确实不多见。于是慢慢松开了对方的手——他也是这个时候才意识到自己居然就这样一直抓着对方的手,实在是罪过。
格拉德真的如自己所说,只是挨近了些看海。他静静凝视了许久那漂亮的荧光海滩,总觉得这样的场景实在是有些熟悉。
应该是什么?
应该是狸奴带自己看的那幅场景吧。其实那个时候他们见到的也不应该是暖黄色的游船,现下幽幽的蓝色倒和死掉的人更相配。
不过他们是怎样死去的呢?就因为含有矮人血统,所以被那看不见的神明抹去了吗?
如果只是堪破时间就要遭受如此的惩罚,那违背时间原则,重生一次的自己,又将会是什么下场呢?
格拉德并不清楚。最后他沉默许久,什么也没有想。任由海水的律动一次次没过脚踝,感受到那微热得仿佛皮肤的温度。
他想到什么,于是他轻轻地对着看不到的某一个人说。
“你的船很好看。”
“那片海也是。”
……
爱德华烹饪的技艺几日不见突飞猛进。格拉德咬了一口便感动至极,觉得这么久的跋涉旅途中,小皇子可以在“格拉德最喜欢的同伴”中排第二。
当然当之无愧的第一肯定是他最忠实的狗腿子西奥多。
“格米弟弟……就是,我想到,你和那尼德霍格……‘五英尺’的时间,已经结束了嘛?”
正低头啃鱼的格拉德闻言一顿,霎时间就觉得手上的烤鱼异常烫手,下意识地就要抛掉东西往马车上溜。但很可惜,他还没跑出去几步,就被爱德华不轻不重地拉住了衣摆。
“我说了什么叫你为难的话吗?”爱德华有点不确定地询问道,见到他退却更是慌乱起来,“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你当没听到……没听到可以吗?……”
格拉德深吸一口气,在原地停留半天,终究还是不忍心看对方内心挣扎,于是回过头来,竭力扯了扯唇角:“没有为难。”
格拉德一面说,一面又坐下了,抱着膝盖继续默默啃烤鱼:“‘五英尺’其实早就被解开了……没有要耍你的意思。但是我和他就是谈不拢……我们也都同意解开。”
“啊……这样啊。”爱德华小声说。他大概没觉得“五英尺”解开对他们来说是很不可思议的事情,只是点点头就接受了这一结果。
格拉德又啃了会儿烤鱼,看对方沉默许久,怎么看怎么蔫巴,心里顿时有点局促起来:“这不是你的错。没有人会怪你的……”
“没有。”爱德华用力摇头,他的眼睛忽然异常坚毅起来,“我只是在生气!”
“?”格拉德眨巴一下眼,不确定地问,“生气?”
爱德华看起来太过于温良,格拉德压根想不到对方能因为什么生气。
“明明你已经不喜欢他了……”爱德华低低地说,“但是因为种族间的联盟,格米也不能去找喜欢的人……这不是件叫人很生气的事情吗?!”
格拉德又眨巴一下眼睛,像是觉得不可思议一样,又问了一遍:“因为这个?”
爱德华见他反应平平,顿时觉得自己大概是说了什么蠢话。面色一红,声音也低了许多:“……因为这个。”
“也没什么。”格拉德说,咔吧几口把剩下的烤鱼都嚼嚼干净,“我也不用去找喜欢的人,没有这方面的困扰。”
“可是!”
“可是?”格拉德偏过头,觉得疑惑,“我不觉得自己惨啊。”
他吃完了手上的烤鱼,又去拿烤架上的另外一条。他从不可怜自己,是因为他并不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需要自己后悔。
对于自己的人生,格拉德准则更像是个计较的商人。他投入多少,就要得到更多的回报。他想要的东西,就要通过自己的手段得到。
像是前一世对维斯的追求,这一世对维斯的报复。
其实都是格拉德在严格履行自己的付出准则。
“但感情变成这样的筹码……岂不是一件很不幸的……”爱德华话说到这里,又忽然意识到了自己的身份。作为帝国的皇子,对格拉德说出这样不利于帝国同盟利益的话,是非常不合适的。
于是他慌慌张张噤了声。
“也许吧。”格拉德轻轻地说,“不过我不在意。”
像是宣布一样,他说道:“没有真正损害到我的事情,其实都不算什么。”
“更何况,其实只是个虚名而已……”格拉德淡淡道。这当然意味着这一世自己不需要再做什么来竭力讨好维斯那个小混蛋,也不需要卖艺又卖身,更不需要做其他人眼中的恋爱脑蠢货。
反正是个虚名而已。他和维斯都达成了这方面的共识。
爱德华嗫嚅:“……不过,格米,真的,会这么快,就不喜欢一个人吗?”
格拉德说:“为什么不?”他皱起眉。他不想就这个问题解释半天。或者说,他现在不是很想提到那个小混蛋。
这会提醒他自己刚刚被这人丢下的现状。
虽然对方并没有任何理由在幻境结束后守在自己身边,但作为短暂的同盟关系,格拉德认为对方应该再吐出一点好处后再滚蛋。更何况自己对这人已然很客气,但对方似乎又做了可憎的白眼狼行径。
格拉德在心里默默给对方又记上了一笔。
“!!!”
算了!在面对维斯的事情上他就是很难冷静!
这个小混蛋居然就这样抛下自己跑了!这人到底有没有一点情商啊!!!
真是太该死了太该死了!
格拉德无声地在心里把名为维斯的小人捅成了蜂窝煤,在爱德华担忧地望过来的时候又扯了扯唇角:
“……没什么。我睡觉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