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奴县,驻跸台。
暮色如墨,效节军的中军大帐内,三盏大烛将沙盘上的山川沟壑映照得明暗交错,上面所插的小旗代表着各方军力部署,一面黑旗正立在雍奴县的位置。
沈烈玄甲未卸,肩头铁鳞映着跳动的烛火,指尖所夹的那面赤色小旗在燕山南麓的隘口上方悬停许久,忽然“铮”的一声插入沙盘,沙盘边缘被他的铁护腕叩出闷响。
“盘关!”
他转头望向李愚和夏鲁奇,指节在沙盘边缘敲出沉闷的声响:“正如刚才所说,假使刘守光过此关,李思安在桑乾河南岸的大营侧翼便是敞开的衣襟…”说话间,他轻笑地将指尖划过沙盘,带起一阵细尘:“到时候,有几根毛都能让人家看得一清二楚。”
“没错,盘关尚在卢龙军的手里,刘守光若过,轻而易举,届时桑乾河大营恐将任人宰割。”李愚执羊角灯近前一步,昏黄的光晕在他清癯的面容上流淌。
灯影里,他伸出细树枝轻点沙盘西侧,说道:“这里,大安山。”说着又转向东面:“这是平州。”最后,树枝的顶端停在中央凹陷处:“蓟城。”
李愚望着沈烈,在三点之间划出尖锐的三角:“李思安为防范大安山和平州,过度分兵,处处却有破绽,尤其是滦河谷地这步棋...”
说话间,他将树枝尖端戳进沙土,激起细小浪纹:“在此处布下重兵阻挡刘守光,倒是合理。”他露出轻蔑的笑,摇了摇头:“可他也不想一下,刘守光会跟他硬碰硬吗?那个逆子根本就不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人。”
此番出兵,沈烈将自己的人全部调动起来,主簿李愚调出长芦县衙,跟在他身边任参军,县丞冯道和县尉程不换则负责军需供应,算是自给自足,朱全忠对此并无异议。
夏鲁奇绕着沙盘缓缓踱步,随后俯身一指,粗粝的指尖碾过沙盘上的沟壑:“参军,既然你判断刘守光会绕行燕山南,让高裕在石盘峪筑坝三日,若真是如此,高大郎要是提早放水...”
他转头望向沈烈和李愚时,手指在代表燕山的石条上摁了一下:“绕过南麓的路便不再是干涸的河道,如此就能提早阻挡刘守光的行军路线,使其无法偷袭李思安的大营,只能转向蓟城南郊,届时李思安只要能及时抽回东西两线伏兵,我们这边再…”
夏鲁奇盯着沈烈,没有继续说下去。
即便知晓沈烈的意图,但他还是不愿看到本可取胜的战局,却因为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而变成一败涂地,对于想要凭借真本事获取战功的军人来说,这是一个耻辱。
帐内霎时静极,唯闻灯花爆裂的轻响。
沈烈眸光微动,刚要说话,李愚轻笑出声,将手里的羊角烛台放在沙盘一侧,说道:“三郎所言不假,只可惜...”
他用树枝轻轻拨开夏鲁奇的手掌,在沙盘上划出蜿蜒水痕,“李思安必须败,不仅要败,还要惨败。”
说话间,树枝突然挑散代表汴军位于桑乾河南岸大营的沙堆,营寨模型轰然倾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所以这水不可提早,否则李思安大获全胜之日,必定是效节军被肢解之时,难道三郎希望如此?”。
有些话沈烈不好说,李愚会替他说出来。
在朱全忠的面前,沈烈与效节军的所有人确实是任其宰割的鱼肉,如果沈烈被调离长芦,即便是调回厅子都,效节军都不会再属于他,只能成为宣武军的某个厢都。
沈烈不希望如此,夏鲁奇当然也不希望这样的事情发生,一手创立起来的效节军被别人接管,就算能够继续领兵,有些东西也会发生改变,比如说兄弟情,再比如说无差别的信任,沈烈能给予这样的信任,其他领兵之人却很难做到。
夏鲁奇赶忙摆手解释:“不晦兄,你错意三郎了,我怎么会如此想,只是论战而已,觉得我们之前所定的谋略,确实可以让刘守光处于劣势。”
夜风侵入大帐,烛火忽地剧烈摇晃起来,将三人的身影投在帐壁上,如三头蛰伏的猛兽。
“上兵伐谋,谋在得失,效节军的黑虎旗不能变。”
沈烈淡淡回了一句,随后双眸凝视翻倒的汴军旗帜,忽然勾唇一笑,笑意未达眼底便已冻结:“传令高裕,让他密切注意盘关的动向,若刘守光真走那里,尽可放行,只需水淹石盘峪即可,然后夺下盘关,切断那条通道。”回身之际,又命令道:“让冯晖所领军骑由潞县东移至三河境内,做好突袭刘守光粮道的准备。”
此番入幽州,朱全忠只是让沈烈负责协防与策应,避免李思安的侧翼被刘守光的胡骑冲击,并没有让他直接参与攻取蓟城,也无需听从李思安的军令。
朱全忠调拨三千步骑给沈烈,再加上效节军的老兵与新招募的青壮降卒,沈烈手里可用兵力达六千之多。
按照计划,他让高裕领一千步卒先行赶往潮水上游的石盘峪,在那里筑坝。领兵进入幽州境内后,他又命陆道岩和陈参率两千步骑在州河与五里桥隘口设置防线,保证粮道畅通,余下的三千兵力则随他一同屯兵于武清县的驻跸台。
这一布置,看似为协防做准备,实则是为保证李思安兵败之时的进退有度,如果情况超出预测,陆道岩和陈参的两道防线还可以阻挡刘守光的兵马向南推进,确保不会出现更大的溃败,尤其不能让驻跸台大营在短时间内受到威胁。
至于刘守光如何用兵,会不会采用“以迂为直”的战术,利用骑兵的机动性迂回滦河谷地向西,绕过燕山南麓,避开李思安设在东路伏兵,这就要看他的用兵水平,从探马带回的消息来看,似乎一切正在按照预想进行。
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说到底,还是为私。
如果李思安此战惨败,汴军会死多少,沈烈想过这个可能性,但他不在意,因为李思安与那些军卒跟他没有任何关系。
他只在意自己的未来,这个未来之中自然包括效节军的存在与否,如果那些人命能为自己换得一个不被夺兵权的机会,何乐而不为呢?
这种做法看似卑鄙!
可是,卑鄙又如何?
人与人之间本来就是在卑鄙无耻之中相互牵扯,寻求对自己最有利的一面。所谓的高尚,不过是套在卑鄙之外的一件华丽外衣,脱下都会露出本来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