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在方砚舟的玄色大氅上淌成银河,他每走一步,脚下的尸山便发出骨骼碎裂的轻响。
裴砚看着那道影子一寸寸清晰,喉结动了动——十年前破庙的雨幕突然漫进眼底:十七岁的方砚舟蹲在漏雨的屋檐下,把半块冷透的炊饼推过来时,也是这样的下颌线,这样的眉骨,连睫毛上沾的水珠都像要落进人心里。
\"是你......当年那场大火,是你放的?\"裴砚的声音比夜风还凉。
他能听见自己后槽牙咬得发颤,后腰的伤口随着心跳抽痛,像有人拿烧红的铁签子一下下剜。
方砚舟在离城墙十步外站定。
月光漫过他腰间的佩剑,剑鞘上蜿蜒的云纹突然泛起幽蓝——那是问魂宗独有的\"锁魂纹\",裴砚曾在父亲的剑穗上见过无数次。\"我不是凶手,我是救世之人。\"他的声音像浸过温酒的玉,带着令人安心的低哑,\"问魂宗不该封印妖神,那是天罚,是九州最后的希望。\"
苏昭的指甲在掌心掐出月牙印。
她望着方砚舟指向自己的那根手指,后颈的血脉突然发烫——那是妖化前的征兆。\"我不会让你碰我一根手指!\"她往前跨了半步,却被裴砚攥住手腕。
他的手烫得惊人,像块烧红的炭,可指腹的老茧蹭过她手背时,又带着十年前替她修机关鸟时的温度。
\"昭昭,别动。\"裴砚没回头,目光盯在方砚舟脸上。
他看见对方眼尾那道淡疤——是十二岁那年替他挡野狗留下的,现在却随着冷笑扯出锋利的弧度。\"你说就是......\"他舔了舔发咸的唇,血沫混着铁锈味在嘴里散开,\"可你看看这些人。\"
火把的光突然涌过来。
围观的百姓挤在街道尽头,举着火把的手在发抖,却又像被什么推着似的往前涌。\"交出妖女!她的血能镇妖!\"喊叫声撞在城墙上,惊飞了几只缩在檐角的夜鸦。
裴砚这才注意到,人群最前面的老陈头怀里抱着半块镇灵碑残片——那是三天前他亲手从废墟里捡回来的,说要给小孙子刻个平安符。
\"他们怕的不是妖,是你操控人心的手段。\"裴砚的声音沉下去,像块落进深潭的石头,\"你给他们看妖物啃食孩童的幻象,给他们闻腐尸的臭味,再把源头引到昭昭身上......你比妖更会吃人。\"
方砚舟的瞳孔微微收缩。
他忽然笑了,像是听见什么有趣的笑话:\"你太软弱,裴砚。
你以为守住一个人就能守住世界?
真正的牺牲,是为了多数人的未来。\"话音未落,他掌心浮起一支蚀日箭——箭杆裹着血色藤蔓,箭尖滴下的液体落在地上,立刻腐蚀出个焦黑的坑。
裴砚的呼吸突然停滞。
他想起昨夜在问魂宗残卷里翻到的记载:\"蚀日箭,引妖神之血淬成,见血封喉。\"原来方砚舟这些年,根本不是在找救世之道,是在......
\"我守的是信义,是人性。\"他打断对方的话,喉结滚动着咽下涌到嘴边的腥甜。
左手掐了个问魂诀,残魂之力顺着指尖窜上眉骨——这是他偷练十年的禁术,每次使用都会在额角烙下淡青的魂纹。
此刻那纹路像条活过来的蛇,从眉骨游到眼角,\"你毁了问魂宗,杀了那么多人......你不配谈未来。\"
风突然转了方向。
方砚舟的玄色大氅翻卷起来,露出腰间那方和田玉坠。
裴砚望着那抹温润的白,想起十年前两人在庭院里切磋的夜晚:方砚舟总说玉比刀剑干净,所以每次过招后,他都会用软布仔仔细细擦剑,却把玉坠随便塞在腰带里。
那时的月光也这样亮,照得两人的影子叠在一起,像两棵根须纠缠的树。
可现在,树杈子断了。
方砚舟的手指抚过剑柄,锁魂纹在他掌心亮起幽蓝的光:\"你以为当年的大火是我放的?
裴叔把你推进密道时,我就在你身后。\"他的声音突然轻得像叹息,\"他说'护好砚儿',可我连问魂宗的碑都没护住。\"
裴砚的指尖在发抖。
他想起父亲最后那句话:\"若见锁魂印,便知为父未死。\"原来锁魂印不在玉牌里,在方砚舟的剑上?
在......镇灵碑的裂缝里?
\"你根本不明白封印的代价!\"方砚舟突然拔高声音,蚀日箭在他掌心转了个圈,\"妖神醒了,九州才有活的希望!
而她......\"他再次指向苏昭,\"她的血脉,就是钥匙。\"
苏昭猛地拽了拽裴砚的衣袖。
她的掌心全是汗,可手指凉得像冰:\"阿砚,他说的......钥匙是什么?\"
裴砚没回答。
他望着方砚舟身后的血月,月亮被蚀日草染成诡异的紫,像只充血的眼睛。
镇灵碑的裂缝又裂开寸许,腐臭的雾气裹着细碎的呻吟涌出来——那是被封印的阴祟在挣扎,还是......父亲的魂魄?
\"退到我身后。\"他对苏昭说,声音轻得只有两人能听见。
右手悄悄摸向腰间的骨笛——那是用问魂宗历代宗主的指骨做的,能召来百鬼夜行。
可这次,他要召的不是鬼,是......
方砚舟的剑出鞘了。
金属摩擦声像把刀划开夜色,惊得围观百姓的火把纷纷摇晃。
裴砚看见剑身上刻着的问魂宗祖训:\"以魂镇恶,以心守善。\"可现在那八个字被血光染成了刺目红。
\"动手吧。\"方砚舟说,剑尖挑起裴砚额角的魂纹,\"让我看看,你偷练的禁术,能不能护得住你的善。\"
裴砚的骨笛抵住唇边。
他望着方砚舟眼里的决绝,突然想起破庙分炊饼那天,少年说:\"等灾变过了,我们一起护着荒城。\"那时的雨打在青瓦上,像首温柔的歌。
现在,歌停了。
血月突然暗了一瞬。
方砚舟的蚀日箭泛起刺目的光,裴砚的骨笛吹出第一声呜咽。
远处传来妖潮的嘶鸣,近处是百姓的尖叫。
苏昭攥紧他的衣角,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下一秒,方砚舟的剑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