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砚的左手腕像被无数细针同时扎穿,每走一步,麻痒便顺着经脉往心口钻。
他却不敢松半分怀抱苏昭的力道,指节因用力泛着青白,将她额前汗湿的碎发轻轻拢到耳后。
少女的呼吸浅得像游丝,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蝶翼般的阴影,方才被妖神虚影安抚时的松弛早已褪去,眉峰微蹙,似在做什么不安的梦。
血月的光透过稀薄的红雾落下来,照在前方岩崖上那枚暗下去的金盘上。
七块残片虽不再悬浮,却仍泛着幽微的光,像某种等待被唤醒的活物。
裴砚喉结动了动,踉跄着加快脚步——方才锁魂印收走妖神虚影时,他分明看见残片中心闪过一道与父亲旧物相似的纹路。
指尖触到残片的刹那,掌心传来灼烧般的热。
裴砚瞳孔骤缩,那温度不似金属,倒像有生命的脉搏在跳动。
更令他震颤的是,一股混着沉水香与铁锈味的气息涌进鼻腔——是十年前那个血夜,父亲倒在他怀里时,衣袍上残留的味道。
“砚儿。”
孩童的抽噎声在耳畔炸开。
他眼前的岩崖突然模糊,再聚焦时,已回到了问魂宗的演武场。
十岁的自己正缩在断墙后,浑身是血,指甲深深抠进砖缝里。
三十步外,父亲跪坐在地,锁魂印在他掌心流转着幽蓝的光,身后是横七竖八的同门尸体。
“莫哭。”裴父抬头,嘴角还沾着血,却朝他露出个极淡的笑,“若见此印,当知问魂非恶。”他抬手一抛,锁魂印“咔”地裂成两半,半枚金芒流转的残片破空而来,精准落进小裴砚颤抖的掌心。
另一半却被父亲按进脚下的青石板,“去青阳城,找苏家。”话音刚落,数十支淬毒的羽箭便穿透了他的后背。
“爹!”
裴砚猛地睁大眼睛,额角已渗出冷汗。
岩崖的风灌进衣领,他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跪坐在地,苏昭被他护在膝头,锁魂印残片正稳稳躺在掌心。
刚才的记忆太清晰,连父亲袍角绣的问魂宗云纹都纤毫毕现——原来当年父亲并非被灭门仇人夺走锁魂印,而是主动将其一分为二,半枚藏进宗门禁地,半枚让他带往青阳城。
“秘窟藏真,问魂不死。”
低沉的铭文自残片表面浮起,金色的字迹像活过来的游龙,在印体上蜿蜒游走。
裴砚喉间发紧,这是父亲的笔迹,他曾见过宗内古籍上的题跋,每个“真”字最后一竖都带着微不可察的勾。
原来所谓“秘窟”,正是锁魂印两半相合时才会显现的线索。
“昭昭?”他低头轻唤,指尖抚过苏昭额间。
方才还淡得快看不见的妖神印记,此刻竟深了几分,呈现出暗红的纹路,像朵将开未开的曼珠沙华。
她的红瞳闭合着,睫毛上还凝着泪珠,不知是方才的痛苦,还是梦中的委屈。
“汝承问魂之志,便当知晓。”
妖神虚影的声音突然在识海炸响,裴砚浑身一震,险些将苏昭摔在地上。
那声音不再是洪钟大吕,倒像贴着耳尖的私语,带着几分枯朽的疲惫:“蚀日非劫,乃我之怨。方氏小儿妄图以我之力镇世,实则是要我彻底消亡。”
消亡?
裴砚瞳孔微缩。
他曾听方砚舟说过,蚀日之劫是因为妖神封印松动,需用锁魂印重新镇压。
可此刻再想,方砚舟为何坚持要他交出锁魂印残片?
为何在妖神虚影出现时,他的亲卫队长会不惜用蚀日箭打断封印?
“他要的不是镇压。”裴砚喃喃自语,掌心的残片突然发烫,“是让妖神彻底消散,再无转世之机。”这样一来,苏昭作为妖神后裔的血脉,也会成为无源之水……
“恩人!”
一声带着哭腔的呼唤打断了他的思绪。
裴砚抬头,见二十几个矿脉百姓正哆哆嗦嗦围过来,为首的老妇跪得膝盖发红,身后几个汉子抬着方砚舟亲卫队长的尸体,银面已经脱落,露出张青灰色的脸——显然是被妖神虚影的余威震碎了心脉。
“方才要不是您……”老妇抹着泪,身后的孩童攥着她的衣角,眼睛肿得像两颗桃,“那些银面人逼我们挖蚀日矿,说挖不够就把娃子扔进血池里……”
裴砚将苏昭轻轻抱在怀里,朝老妇点了点头。
他能闻到他们身上的酸臭汗味,能看见汉子们手上深可见骨的矿伤——这些在暗河底下挣扎的人,哪里知道自己挖的矿石,是方砚舟用来抹除妖神的凶器?
“先回荒城吧。”他声音放软,“让城卫给你们治伤,再分些粮食。”老妇重重叩了个头,身后的百姓跟着跪了一片。
裴砚别开眼,目光落在远处山巅——方砚舟的玄色衣角早被风吹散了,只余下几枚带血的鳞片,在月光下泛着幽蓝。
“昭昭,我们该去找你娘了。”他低头蹭了蹭苏昭的发顶,声音轻得像怕惊醒她,“你总说你娘的手札里记着妖神血脉的解法,说不定……能找到压制你妖化的法子。”
山风卷着血雾掠过,苏昭发间的银铃“叮”地轻响。
裴砚站起身,将她稳稳背在背上,左手的麻痒已转为钝痛——他知道这是经脉受损的征兆,却懒得理会。
锁魂印残片被他收进怀里,贴着心口,像父亲当年的体温。
他迈步往荒城方向走,身后的矿脉百姓渐渐变成模糊的影子。
血月西沉,夜色愈发浓重,荒城外的山林在前方投下黑压压的轮廓,像头蛰伏的巨兽。
裴砚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一下一下,撞在寂静的夜里,也撞在背上那具温热却绵软的身子上。
“再忍忍。”他对着山风轻声说,“等找到你娘的手札,等解开锁魂印的秘窟……”
夜色沉沉,荒城外的山林中,裴砚背着苏昭缓步行进。
她尚未苏醒,额间的妖神印记在月光下泛着暗红,像团随时会烧起来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