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砚的靴底刚碾上那片泛紫的草叶,叶尖露珠便\"滋啦\"一声蚀穿了鞋底,灼热的痛感顺着脚背窜上来。
他不动声色地收紧与苏昭交握的手——这小妮子总爱穿绣着铃铛的软底鞋,方才那片草叶若扎了她的脚,怕是要疼得跳起来。
雾气像浸透了水的棉絮,裹着甜腥气往鼻腔里钻。
苏昭的指尖凉得像浸过冰窖,可掌心那道薄茧还在,是前日她带着拾荒队翻废城时,被锈蚀的铁皮划的。
裴砚想起昨夜替她涂药时,她举着布偶装可怜:\"阿砚哥哥,疼得睡不着,要听你讲小时候掏鸟窝的故事。\"此刻这双手却攥得死紧,指节发白,连布偶都忘了抱。
\"幽冥\"二字在断碑上渗着血光,苏昭的眼泪就顺着血纹淌下来。
裴砚用拇指抹她眼角,触到一片滚烫——她分明在笑,酒窝里却蓄满了泪:\"我梦见过这里。\"她的声音轻得像雾里的蛛丝,\"在血脉觉醒前的每个雨夜,都梦见有座碑,碑下有个声音在喊我的名字。\"
裴砚的后颈突然泛起刺痒。
这是问魂宗\"惊鸦术\"的前兆,说明三丈内有活物在窥视。
他不动声色地将苏昭往身后带了半步,符袋里的残卷烫得几乎要烧穿布料——那是用问魂宗历代宗主心头血写的禁术,此刻正随着苏昭的脉搏一下下跳动,像在应和某种古老的召唤。
\"阿昭,闭气。\"他摸出腰间的青铜铃,指甲在铃身刻着的\"问\"字上轻轻一刮。
铃声极轻,却震得雾气翻涌,露出断碑下半截的模糊纹路。
裴砚俯身凑近,借着火把光眯起眼——那些被雾遮住的符文呈螺旋状盘绕,笔画间渗出暗红液体,滴在地上竟开出极小的紫花,和脚边的毒草一模一样。
\"是'锁魂印'。\"他喉结动了动,声音发涩,\"问魂宗禁术里提过,用来镇压大凶之物的。
当年我师父说...说这印要配合血脉之力才能激活。\"
苏昭突然倒抽一口冷气。
她的瞳孔完全被血纹覆盖,像两盏浸在血里的灯:\"我听见了。\"她踉跄着往前半步,被裴砚及时捞住腰,\"有个声音在说'开',在说'该回家了'。\"
阴风吹起苏昭的发梢,断碑上的符文突然泛起幽蓝光芒。
裴砚看着那些光纹顺着碑身游走,在两人脚边画出个同心圆——正是残卷最后一页那幅被血污浸透的阵图!
他猛地想起十岁那年,问魂宗总坛的地宫里,老宗主也是这样,用血脉为引,触发过类似的机关。
\"阿昭,把右手给我。\"他迅速解下符袋,将残卷拍在苏昭掌心,\"不管发生什么,别松手。\"苏昭的手指刚碰到残卷,血纹便顺着纸页爬了上去,将那些古老的血字染得更艳。
裴砚咬破指尖,在她手背上画了道镇灵诀,\"跟着我念:'魂归九渊,门开黄泉'。\"
雾气突然翻涌如沸。
断碑发出刺耳的摩擦声,符文光芒大盛,照得两人影子在雾里扭曲成奇怪的形状。
裴砚能清晰听见自己的心跳,一下,两下,和残卷里的血字共振。
当最后一个音节从苏昭口中溢出时,他感觉有股热流顺着两人交握的手涌进碑里——那是苏昭的血脉之力,混着他的问魂术,像钥匙插进了锈死的锁孔。
\"咔——\"
一声脆响惊得苏昭攥紧了他的衣袖。
裴砚抬头,正看见断碑上的\"幽冥\"二字突然凹陷下去,露出下方雕刻的衔尾蛇图腾。
蛇眼处渗出黑血,顺着纹路蜿蜒,在碑前地面汇出个碗口大的旋涡。
漩涡里传来水声,比之前更清晰,像是无数人在同时低语。
苏昭的血纹开始消退,眼底重新露出清亮的琥珀色。
她抹了把脸上的泪,突然笑出声:\"阿砚,你手在抖。\"
裴砚这才惊觉自己的指尖确实在颤。
他低头去握她的手,却触到一片潮湿——不知何时,两人掌心都浸满了冷汗。
雾气仍在翻涌,但能隐约看见断碑底部裂开道缝隙,像巨兽缓缓张开的嘴。
\"下去吗?\"苏昭歪头看他,发梢还沾着雾珠,\"我觉得...下面有答案。\"
裴砚摸出最后三张探路符,依次抛向缝隙。
符纸刚触到阴影便腾起蓝焰,烧得干干净净——这不是邪物,是比邪物更古老的东西在欢迎他们。
他扯下外袍裹住苏昭的肩,指腹蹭过她耳后那枚淡青胎记(那是血脉封印的痕迹,此刻正泛着微光),轻声道:\"下去。
但你走我前面。\"
\"为什么?\"
\"因为如果有陷阱,我挡得住。\"裴砚笑着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发丝,目光却死死锁着断碑下的缝隙,\"如果没陷阱...\"他顿了顿,喉结滚动,\"我想看看你眼里的光。\"
苏昭的酒窝又露了出来。
她踮脚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发间的铃铛轻响,惊散了一片雾。
然后她转身,伸手握住断碑上的凹陷处——
\"轰!\"
石碑突然剧烈震动,缝隙里涌出的黑血瞬间凝成锁链,缠上了苏昭的手腕。
裴砚瞳孔骤缩,正要结印,却见那些锁链突然软化,像在亲昵地蹭她的皮肤。
苏昭回头看他,眼里有他从未见过的清明:\"阿砚,它在说,欢迎回家。\"
断碑底部的裂缝正在扩大,露出下方青石板铺就的台阶。
台阶尽头是更深的黑暗,但能听见隐约的琴音,像有人在弹奏一首古老的歌谣。
裴砚摸出腰间的青铜铃,轻轻一摇。
铃声穿透雾气,撞在断碑上,激起层层回音。
他望着苏昭手腕上的锁链,又看了看她眼里的光,终于松开了紧攥的符纸——那些本该用来驱邪的符,此刻正安静地躺在他掌心,像在等待什么。
\"走吧。\"他说,声音里有自己都没察觉的温柔,\"回家。\"
苏昭拉着他的手,率先踏上台阶。
青石板在脚下发出空洞的回响,像敲在某种沉睡的巨兽身上。
断碑在他们身后缓缓闭合,却留了道一人宽的缝隙,月光透过缝隙照进来,在台阶上投下两人交叠的影子——
那影子的轮廓,竟与碑上的衔尾蛇图腾,完美重合。
青石板台阶每往下一步,霉味便浓一分。
苏昭的指尖在裴砚掌心沁出薄汗,却仍攥得死紧——她另一只手悄悄摸向腰间,那里别着三枚铜簧机关,是昨夜在篝火旁用废铁连夜打磨的。
\"阿砚,脚边。\"她突然压低声音。
裴砚垂眸,见青石板缝隙里爬出半透明的触须,像被水浸软的蚕丝,正缓缓缠上苏昭的绣鞋。
他反手将她拽到身侧,青铜铃在掌心震出轻响——这是问魂宗\"驱阴\"的起手式,铃音未落,触须突然蜷缩成球,\"啪\"地爆成一团黑雾。
黑雾里传来婴儿啼哭。
苏昭的机关已扣在指节间,铜簧\"咔嗒\"轻响,三枚淬了锈铁粉末的短针破雾而出。
啼哭戛然而止,黑雾中滚出三颗拇指大的肉瘤,表面布满血丝,正随着铃音抽搐。
\"是'雾蛊'。\"裴砚的喉结动了动,符袋里的残卷又开始发烫。
他记得问魂宗典籍里说过,这种东西专食生魂,喜附在阴湿处,\"用活人的怨愤养着,有人靠近就会......\"
话音未落,台阶下方突然传来闷响。
两人同时顿住脚步——那声音像是什么东西撞在石壁上,又像是某种生物在撕咬。
苏昭的机关针已上满第二轮,裴砚则摸出一张镇灵符,符纸边缘泛着幽蓝,那是用十年前问魂宗废墟里捡来的尸油画的。
\"退后。\"裴砚将苏昭往身后推了半步,自己却往前迈了两步。
台阶转角处的阴影里,转出个佝偻的身影——那东西有半人高,皮肤灰白如腐木,眼眶里嵌着两枚磷火,正咧开没有嘴唇的嘴,露出尖细的牙齿。
\"是'蚀骨傀'。\"裴砚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在残卷里见过这种记载:用活人骨血养三年,再用锁魂印封入邪祟,专克武者的筋骨。
果然,那东西的指甲划过青石板,竟擦出火星——这是破虚境武者才有的指力。
苏昭的铜簧机关突然弹出。
三根短针分别钉向傀的双眼和咽喉,却被它挥爪拍落,金属撞击声在通道里炸开。
裴砚咬碎舌尖,血珠溅在镇灵符上,符纸\"轰\"地燃起绿焰。
他反手将符拍在傀的胸口,绿焰瞬间蔓延,那东西发出刺耳的尖叫,磷火般的眼睛里竟滚出血泪。
\"阿昭,左边!\"裴砚突然拽着苏昭往旁一扑。
另一只蚀骨傀不知何时绕到了左侧,指甲几乎擦过苏昭的发顶。
她在倒地的瞬间摸出腰间的绊索,铜簧崩直,绊索精准缠住傀的脚踝。
傀踉跄着栽倒,裴砚趁机甩出第二张符,绿焰裹住它的脖子,焦糊味混着腐臭,熏得人睁不开眼。
\"你...你受伤了?\"苏昭撑着青石板爬起来,突然抓住裴砚的手腕。
他的衣袖被傀的指甲划开道口子,血正顺着小臂往下淌。
裴砚这才觉出疼,低头一看,伤口泛着青紫色——是傀爪上的毒。
\"小伤。\"他扯下衣襟草草包扎,目光却紧盯着台阶下方。
那里的阴影更浓了,隐约能看见更多灰白的影子在晃动。
苏昭的机关针已用了七枚,剩下的三枚在她掌心被攥得发烫。
她突然笑了,酒窝里还沾着灰尘:\"阿砚哥哥,你说我们像不像小时候偷挖红薯,被老猎户追着跑?\"
裴砚一怔。
十年前的雪夜突然浮上心头——他缩在苏府柴房里发抖,是苏昭裹着红斗篷撞进来,塞给他半块烤红薯,说\"阿砚哥哥别躲了,我帮你打跑那些笑你的人\"。
此刻她的眼睛亮得像星子,哪里还有半分害怕?
\"像。\"他扯了扯嘴角,将最后三张镇灵符分给她两张,\"不过这次,我们要挖的红薯...有点大。\"
阴影里的动静突然停了。
所有蚀骨傀同时低下脑袋,磷火般的眼睛转向台阶尽头。
裴砚和苏昭顺着望去,只见青石板路在前方突然开阔,一座足有十丈高的地下室赫然出现。
正中央立着尊青铜雕像,看不清面容,却能看见它胸口嵌着块半透明的玉牌,映得整个地下室泛着幽蓝。
\"那是......\"苏昭的声音发颤。
她的血脉胎记在耳后发烫,像有团火在皮肤下跳动。
裴砚的残卷突然从符袋里挣出,\"唰\"地展开,飘向雕像。
他这才看清,雕像底座刻满了符文,和残卷上的血字一模一样。
\"妖...神...之...心。\"裴砚逐字念出底座的刻文,声音发涩,\"原来...原来当年问魂宗被灭门,是因为老宗主发现了这个秘密。\"他转头看向苏昭,她的瞳孔又泛起血纹,却不像之前那样狂乱,反而平静得可怕,\"阿昭,你听见了吗?
上面说,妖神之心藏在......\"
\"忘川渊。\"苏昭轻声接道,仿佛那些字是从她骨头里长出来的,\"我梦见过这个名字。
在每个血脉觉醒前的雨夜,有个声音说,'去忘川渊,取我心,解人间劫'。\"
青铜雕像突然发出轻响。
裴砚和苏昭同时后退半步——雕像的手指动了,缓缓指向地下室角落的暗门。
暗门上刻着衔尾蛇图腾,和断碑上的一模一样。
苏昭摸出腰间最后一枚机关针,轻轻按在暗门的蛇眼上。
铜簧轻响,蛇眼突然凹陷,暗门\"吱呀\"开启,露出里面黑黢黢的地道。
地道深处传来水声,和他们在断碑前听见的一模一样,只是更清晰了,像是无数人在同时低吟:\"来...来取心......\"
裴砚的伤口还在疼,残卷却不再发烫。
他望着苏昭耳后泛光的胎记,又望着雕像胸口的玉牌,突然明白过来——为什么残卷会和苏昭的血脉共鸣,为什么蚀骨傀在攻击时会避开她的要害。
原来从他们踏进幽冥谷的那一刻起,所有的机关、邪祟,都在等一个人。
\"走吧。\"苏昭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