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梆子响过三遍,陈三的脊背被冷汗浸透。脚下青铜舟的甲板正在缓缓软化,化作粘稠腥臭的淤泥。那些从淤泥里爬出的腐尸眼眶里没有瞳仁,只有两粒干瘪的稗草籽在滚动。
\"官爷...赏口吃的...\"最前头的腐尸突然开口,喉管里涌出混着稻壳的黑水。陈三猛地把镇魔碑插进淤泥,碑文上的朱砂突然迸出火星,将扑上来的三具腐尸烧成焦炭。
\"二十年前的灾民早该入土为安!\"他咬破舌尖将血喷在碑面,\"漕帮弟兄何在?\"
船底传来闷雷般的鼓声,三十六个赤膊汉子破水而出。他们背上刺着活灵活现的鲤鱼纹,手中分水刺在月光下泛着青芒。为首的老汉甩出铁链缠住桅杆:\"三爷,这青铜舟的龙骨连着运河龙脉,得用活人桩!\"
话音未落,整条运河突然翻起滔天浊浪。陈三看见浪尖上站着个戴青铜面具的术士,手中铜镜正映出漕船满载稻谷的虚影。岸上突然响起欢呼声,无数饥民举着麻袋涌向码头——他们眼中看到的根本不是正在腐烂的青铜舟。
\"乌国妖人,安敢欺我土鳖国无人!\"陈三怒喝一声,挥碑砸向面具人的虚影。碑身触到镜光的刹那,他忽然看见镜中倒影:二十年前的自己正站在龟裂的稻田里,手中镰刀滴着血。
浪头轰然砸下。陈三再睁眼时,发现自己跪在州府衙门的青砖地上。上官乃大正在用蜕皮纹路裹着的金线缝合书吏脖颈的伤口,那书吏的瞳孔已经变成稗草叶的形状。
\"陈总镖头来得正好。\"上官乃大指尖金线突然绷直,\"看看这份《鱼鳞册》副本。\"
泛黄的册页在案几上自行翻开,陈三看见自己名下的三百亩水田正在册中蠕动。稻穗从纸页里钻出来,谷粒却是青铜铸的。更骇人的是田亩四至标注:东至白骨岗,西至怨魂渡,南至尸解谷,北至噬心崖。
\"乌国用青铜犁镜篡改地脉,把良田变坟场。\"上官乃大突然扯开官袍,露出胸口密密麻麻的蜕皮纹路,\"你镖局押送的三十万石军粮,其实走的是阴兵道。\"
陈三的后槽牙咬得咯咯响。他想起三个月前那趟蹊跷的镖:分明是盛夏时节,运粮道上却铺满白霜。拉车的骡子走到半途全都七窍流血,换上的驮马每夜对着月亮嘶鸣。
\"报——!\"衙役撞开朱漆大门,\"禀大人,双菱姑娘在阴阳界碑处发现青铜稗草人!\"
上官乃大霍然起身,蜕皮纹路在官袍下游走如蛇。陈三瞥见他袖中滑出的半截《神机图》残页,忽然想起漕帮祖师爷的训诫:神机现,天下变,饿殍哭,稷神怨。
阴阳界碑前,双菱的阴阳木正在发出凄厉嗡鸣。她怀中的婴儿突然伸手抓向界碑,掌心浮现出青铜色的\"漕\"字。界碑另一侧,七个侏儒正在用《神机图》残页折纸人,每个纸人落地便化作面黄肌瘦的饥民。
\"姐姐,我们在帮稷神招魂呢。\"领头的侏儒转头一笑,嘴角直接裂到后脑勺。他手中的残页突然腾起绿火,烧出的灰烬竟拼成\"永和三年大旱,人相食\"的血字。
双菱的阴阳木突然暴长三尺,木纹间浮现出沐雨的面容:\"小心!这些是乌国用灾民怨气炼的饿鬼傀儡!\"话音未落,七个侏儒同时炸开,数百个青铜稗草人从他们体内涌出,眨眼间结成九宫八卦阵。
上官乃大赶到时,正看见双菱以血为墨在虚空画符。阴阳木的尖端刺入界碑,碑文突然渗出黑血,在地上汇成\"漕运司\"三个大字。陈三的镇魔碑突然自行飞起,碑底露出半截青铜犁头。
\"原来如此!\"上官乃大并指如刀割破掌心,\"二十年前那场大旱,户部用青铜犁镜改了地脉,让漕运司能在阴阳两界运粮!\"
蜕皮纹路裹着鲜血扑向界碑,碑身浮现出骇人景象:三十万饥民的魂魄被青铜锁链捆在运河底,他们啃食的淤泥正是乌国术士用《神机图》残页幻化的伪粮。每吞一口,魂魄就淡一分,最终化作青铜舟上的铆钉。
\"破!\"随着上官乃大一声暴喝,镇魔碑轰然砸碎青铜犁头。地底突然传来万千冤魂的哭嚎,界碑两侧的土地开始龟裂,露出下面密密麻麻的青铜棺椁。
陈三突然虎目含泪。他看见其中一具棺材的铭文赫然刻着\"陈氏阿母\",正是二十年前活活饿死的娘亲。棺盖突然掀开,干枯的手骨攥着半粒发霉的稗谷。
\"三儿...娘饿...\"
陈三的虎头刀当啷坠地。棺中枯骨的眼眶里,两粒稗草籽突然爆出绿芽,缠绕着发黑的指节疯长。他踉跄着要去抓那半粒稗谷,却被上官乃大甩出的金线缠住手腕。
\"陈总镖头醒神!\"上官乃大胸口的蜕皮纹路已蔓延至脖颈,在月光下泛着青铜冷光,\"令堂的尸骨早被乌国炼成引魂灯芯,这棺椁是专破你道心的邪阵!\"
话音未落,界碑四周七十二具青铜棺同时竖立。棺盖上的饕餮纹活过来般蠕动着,竟将满地黑血吸成赤红色。双菱怀中的婴儿突然啼哭,泪珠砸在阴阳木上燃起幽蓝火焰,火苗里浮现出沐雨残破的魂魄。
\"他们用《神机图》篡改了生死簿!\"沐雨的虚影在火中扭曲,\"乌国大祭司把永和三年的亡魂都炼成了运粮鬼——\"
轰隆一声巨响,运河突然断流。河床裂开百丈深渊,二十年前的青铜舟正卡在裂缝中央。甲板上密密麻麻的腐尸突然齐声高唱《击壤歌》,每唱一句,就有农具从虚空中凝成实体。锄头镰刀沾着新鲜血渍,分明是白日里农户们刚用过的。
上官乃大撕下蜕皮纹路裹住阴阳木,木纹间立刻浮现出《鱼鳞册》真本。那些标注着\"沃野千顷\"的田亩在月光下现出原形——龟裂的土缝里伸出无数枯手,攥着发霉的谷穗往地脉里塞。
\"原来清丈田亩时,户部把活人生祭了!\"陈三目眦欲裂。他看见镇魔碑上的朱砂正在倒流,碑文记载的永和三年旧事竟在重演:饥民们啃食的淤泥里混着人血,运河两岸的垂柳每片叶子都印着枉死者的脸。
青铜舟上的腐尸突然停止歌唱。戴着傩面的乌国术士从船楼跃下,手中青铜算盘每拨一粒珠子,就有个活人捂着胸口栽倒。陈三认出其中几个正是白日里在码头卸货的脚夫,他们的魂魄被算珠吸走,躯壳瞬间长满稗草。
\"铁账册勾魂,稗草人替命。\"上官乃大并指划开掌心,血珠在半空凝成\"平籴\"古篆,\"陈兄,借镇魔碑一用!\"
陈三暴喝一声,双臂肌肉虬结如龙。镇魔碑呼啸着砸向青铜算盘,碑底沾着的糯米水突然沸腾,蒸腾的水汽里浮现出三十六个漕帮汉子的虚影。他们背上鲤鱼纹游出皮肤,化作活鱼跃入血篆,竟将\"平籴\"二字染成金红色。
乌国术士的傩面应声碎裂。露出真容的刹那,双菱的阴阳木突然发出厉啸——那分明是去年暴毙的户部侍郎!他左眼嵌着青铜犁镜,右眼淌出混着谷壳的黑血:\"上官大人,且看这新制的《耕织图》!\"
沾血的卷轴凌空展开,画中耕牛的眼珠突然转动。陈三看见自家镖局的旗号出现在田垄间,押送的却不是粮草,而是一具具贴着符咒的薄棺。更骇人的是画卷角落题着当朝太傅的印鉴,朱砂印泥里游动着细如发丝的青铜蚯蚓。
上官乃大突然纵声长笑。他扯开官袍露出胸膛,蜕皮纹路已蔓延成完整的神农尝草图:\"难怪查不到漕运亏空,原来你们把活人当种子埋在官田里!\"金线从纹路中迸射而出,刺入画卷连接真实田亩的地脉。
大地开始震颤。方圆百里的稻田同时翻涌,新插的秧苗根部缠着头发,谷穗上浮现出人脸。正在夜巡的里长们惊恐地发现,手中灯笼照出的影子不是自己,而是满脸淤泥的饥民。
\"沐雨,此时不醒更待何时!\"上官乃大咬破舌尖喷出血雾。阴阳木上的幽蓝火焰暴涨三丈,沐雨的魂魄裹着血雾冲入地脉。那些被人脸稻穗吸食精气的农户突然集体抬头,眼中燃起金红火焰。
运河深渊里传出锁链崩断之声。二十年前的青铜舟开始瓦解,腐尸们身上的淤泥簌簌脱落,露出下面崭新的漕帮服色。陈三浑身剧震——这些分明是当年护送灾民的神秘镖师,他们的眉心都刺着镇魔碑的缩小符文。
\"原来我爹他们...\"陈三的虎目溢出血泪。当年父亲说是押一趟暗镖,却再也没回来。此刻那些腐尸的领口内襟上,还隐约能看见\"威远\"镖局的暗纹。
青铜舟彻底崩毁的刹那,七十二具棺椁同时开启。每具棺材里都升起一盏青铜灯,灯芯竟是蜷缩的婴儿干尸。上官乃大撕下后背蜕皮往空中一抛,人皮迎风展开成《神机图》全貌,图中千家万户的炊烟凝成巨网罩向青铜灯。
\"双菱,量斗!\"
少女立刻割破婴儿襁褓,初生儿的血洒在阴阳木上。木纹暴涨成栲栳大的量斗,斗壁上浮现出\"均输平准\"的古法。上官乃大抓过量斗舀起地脉黑血,泼向《神机图》中的社稷坛虚影。
惊雷炸响五谷庙。供奉的稷神像突然睁眼,泥塑的双手插入自己胸膛,扯出半卷带血的《齐民要术》。书页翻动间,那些被人脸稻穗附身的农户突然恢复神智,手中的锄头镰刀自动飞向青铜灯阵。
陈三的镇魔碑突然自行飞起,碑文朱砂化作流火点燃碑身。他福至心灵,抄起燃烧的巨碑砸向运河深渊:\"漕帮的弟兄们,二十年的血债该清了!\"
碑身入水的刹那,三十六个鲤鱼纹汉子从波心跃出。他们手中的分水刺已变成青铜犁头,犁开的浪涛里浮现出真正的永和三年——哪有什么大旱灾荒,分明是乌国术士用青铜稗草吸干了方圆千里的地气。
户部侍郎的残躯突然膨胀,官袍下伸出数百条青铜根须。他的头颅裂成八瓣,每片头颅内侧都刻着《赋役全书》的条文:\"上官乃大,你破得了幻象,破得了人心吗?你看这满朝朱紫——\"
虚空突然浮现百丈水镜,映出金銮殿上的骇人场景:文武百官的朝服下摆都垂着青铜根须,龙椅上的天子正在吞食带血的稗草籽。更可怕的是殿柱上盘绕的五爪金龙,龙鳞间隙生满了细小的青铜霉斑。
上官乃大突然将量斗扣在自己天灵。阴阳木感应到主人决绝之意,自动削成三炷清香插入他的百会穴:\"沐雨,借你魂魄通禀稷神——\"
清香燃起的青烟直冲霄汉,夜空中陡然亮起七颗血色星辰。双菱怀中的婴儿突然浮空,脐带血在月华下凝成\"土鳖\"古篆。整个漕运司的地面开始崩塌,露出下方深埋的青铜祭坛。
祭坛中央,乌国大祭司的黑袍已与青铜神像融为一体。神像手中捧着的不是五谷,而是十二颗跳动的心脏。每颗心脏都连着金线,另一头通向各省巡抚的府邸。
\"来得正好。\"大祭司的声音带着金属摩擦声,\"且看新制的《皇舆全览图》。\"
地图在祭坛上方展开,山川河流皆呈青铜色。标着\"官仓\"的位置涌出黑血,而\"民田\"区域爬满蚰蜒状的青铜根须。最骇人的是京城位置,分明能看到幼帝的魂魄被青铜锁链吊在太庙梁上。
上官乃大突然扯断三根肋骨,蘸着心头血在地面画出神农鞭草图:\"陈兄,可还记得《击壤歌》?\"
陈三浑身浴血,闻言却放声大笑。他踹飞扑来的青铜稗草人,沙哑的嗓音吼出上古民谣:\"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镇魔碑的碎片随歌声悬浮,每一块都映出农户耕作的真实景象。
令人震惊的事情发生了。青铜祭坛开始剥落,露出内里黝黑的息壤。大祭司身上的根须触碰到歌声,竟开出洁白的稻花。双菱趁机将阴阳木插入祭坛裂缝,木纹间喷出的清泉里游动着活生生的嘉禾。
\"不可能!\"大祭司的青铜面具崩裂,\"你们的神明早已...\"
\"稷神不在九重天。\"上官乃大最后一丝蜕皮纹路渗入地脉,\"在老农的锄头下,在村妇的灶台边,在童子传唱的《击壤歌》里!\"
整个青铜祭坛轰然坍塌。深渊中的伪粮船现出原形,每粒\"稻谷\"都是蜷缩的饿殍。沐雨的魂魄从阴阳木中跃出,带着万千金红火焰扑向乌国舰队,火光中隐约可见二十年前葬身运河的镖师们在助阵。
当第一缕晨光刺破乌云时,陈三跪在重新流动的运河边。水面漂来真正的稻穗,穗尖还沾着露水。上官乃大官袍尽碎,背后的神农尝草图正在渗血,却笑得像个丰收的老农。
京城方向突然传来钟鸣。两人对视一眼,知道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