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乡的卯时三刻,陆骁坐在檐下擦拭断刀,刀刃上新生的金焰映着他眼下青黑。石桌上的茶盏结着薄霜,原本清绿的忘忧茶变成紫褐色,表面浮着细小的冰弦状泡沫。陆凛趴在他膝头玩拨浪鼓,鼓面的“安”字符文裂成两半,露出里面蠕动的藤蔓纹路——与酿酒缸上的纹样别无二致。
“阿爹,果果苦。”孩子举着半颗紫李,果肉里竟嵌着枚微型酒筹,“曲”字笔画渗着黑浆。陆骁接过果子,看见果核表面布满蛛网般的裂纹,每道缝里都凝着冰珠,在晨光下折射出学员们昏迷时的倒影。远处传来学童们的早读声,却比往日低沉许多,仿佛每个人喉咙里都卡着根冰弦。
心酿学堂的晨课照例从辨曲开始。十二名学员围坐在老槐树下,面前竹筐里的曲米泛着诡异的宝蓝色,每粒米上都映着自己颈侧的“醒”字胎记。任瑶捏起米团,指尖刚触到冰弦状绒毛,米团突然炸裂成黑浆,在她掌心写成“蚀曲”二字。“昨日还好好的…”她惊呼着甩动手掌,黑浆却化作蝴蝶形状的冰屑,钻进袖口不见了。
陆偃抱着青铜酒壶走过回廊,壶身藤蔓纹路已变成暗紫色,与他腕间的蛛网印记同步搏动。壶嘴渗出的灵识雾不再是纯净的紫色,混着缕缕灰丝,落在石板上凝成“漏”字冰痕。经过井台时,他听见井下传来细碎的齿轮转动声——本该停摆的老井,此刻正发出生锈发条的吱呀声。水面漂着的不再是缎带,而是半片腐烂的酒旗,“醉”字残片上爬满白色菌丝,像极了封坛时林清然眉心的金斑裂纹。
巳时初,众生泉方向腾起淡紫色雾气,以往清甜的水汽里混着铁锈味。负责汲水的学员发现,泉眼涌出的酒浆表层浮着细小的冰晶,每颗冰晶都刻着模糊的“忘”字。储酒池里的紫麟鱼集体翻肚,鳞片上的酿酒符文褪成灰白,鱼腹剖开后,里面竟填满了碎冰弦,每根都缠着半片记忆残片——有林清然缝补衣物的手,有陆凛蹒跚学步的脚印。
陆骁带着陆凛巡视酒窖,发现青铜坛群正在渗出黏液般的紫浆,坛身上“三更启酿”的金粉字迹被腐蚀成黑洞,隐约能看见里面翻涌的灵识雾中裹着几缕白发。陆凛突然指着角落的空坛,奶声说:“阿娘在里面笑。”坛口冰弦突然绷直,奏出细碎的音符,拼凑成林清然生前常哼的摇篮曲片段,却在尾音处变成指甲刮擦玻璃的锐响。
庭院里的老槐树出现异样,新抽的枝条上结着半透明的果实,里面蜷着形似酒筹的胚胎。某根树枝突然断裂,坠落的果实摔碎在石径上,流出的汁液不是浆液,而是凝固的灵识雾,在地面聚成“待封”二字。负责扫落叶的学员惊恐地发现,枯叶上的叶脉竟组成了酿酒阵图的纹路,叶柄处还凝着细小的冰弦,轻轻触碰就会响起微弱的啜泣声。
午间用餐时,厨房蒸出的忘忧糕变成深紫色,表面裂开的缝隙里露出“蚀”字冰屑。陆凛刚咬了一口,糕体突然化作黑浆流入他掌心的酒筹裂痕,孩子瞳孔瞬间映出酿酒缸的虚影,缸壁上“陆凛”二字的金色部分正在被黑浆吞噬。陆骁抢下糕点,发现自己指尖接触黑浆的部位泛起金斑——与林清然封坛前的症状如出一辙。
“是灵脉倒灌的反噬。”陆偃举着银链凑近烛光,链上十二枚空白酒筹正在缓慢浮现纹路,却不是“曲”字,而是扭曲的“囚”字变体,“凛儿承接了初代酒娘的灵脉,但林清然的封坛印泥…可能在转化成某种枷锁。”他指向窗外,只见醉乡的天空出现蛛网般的裂纹,每道缝里都漏下淡紫色的光,照在地面上形成流动的酿酒符文。
未时初刻,学员们在教习指导下尝试酿新酒。任瑶的酒坛刚注入泉水,坛中突然窜起冰弦,将她手腕的“醒”字胎记割出血痕。血珠滴在酒曲上,竟化作“叛”字灰粉,引燃的火焰不是红色,而是透明的冰蓝,火焰中隐约可见林清然被锁链缠绕的虚影。其他学员的酒坛相继炸裂,飞出的冰弦在墙上拼成“破封”二字,笔画边缘结着带血的冰刺。
陆骁抱着陆凛躲在廊柱后,发现孩子的胎记正在发出微光,银镯形状的纹路里渗出黑浆,在袖口积成“寻母”二字。远处传来老槐树的呻吟,树干上裂开的缝隙里伸出冰弦状的根系,每根根须顶端都缠着学员们的发丝,在风中轻轻摇晃,宛如无数微型招魂幡。
申时三刻,醉乡突然下起紫色细雨,雨滴落地化作酒筹形状的水洼,每个水洼里都映着不同的场景:有的是初代酒娘被十二酿酒师环绕,有的是林清然封坛时的微笑,还有的是陆凛在酿酒阵图中哭泣。陆偃踩着水洼前行,发现所有画面的背景里都有同一口古井,井台上摆着的青铜酒壶与他怀中的那只一模一样,只是壶身上刻着的不是藤蔓,而是密密麻麻的“囚”字。
“这是醉乡的记忆在渗露。”他对着陆骁举起酒壶,壶嘴突然喷出灵识雾,在空中聚成林清然的虚影,“她的灵识没有完全消散,而是被困在了某个…时间的缝隙里。”虚影开口时,周围的雨珠停在半空,每颗都映出她眉心正在扩散的“酿”字金斑,“陆骁…井里的齿轮…是打开缝隙的钥匙…”
话音未落,虚影被冰弦切成碎片。陆骁冲向老井,却见井口浮着林清然的发带,带面上的“酿魂”二字已变成“救我”。井内突然传来震耳欲聋的齿轮转动声,水面掀起漩涡,露出深处的青铜门,门上刻着与陆凛掌心酒筹 identical 的裂痕图案。陆凛突然在他怀中挣扎,掌心裂痕渗出的酒液滴入井中,激起的涟漪里浮现出十二道锁链,每道锁链都拴着一枚冰弦酒筹,酒筹上的名字正是十二名学员。
酉时初,心酿学堂的灯笼再次渗出黑浆,但这次不是“待曲”,而是“破封”。学员们颈侧的“醒”字胎记开始发烫,任瑶惊恐地发现,自己的皮肤下隐约有冰弦在游走,沿着血管勾勒出酿酒阵图的轮廓。她望向同伴,每个人眼中都映着同一幅画面:地窖里的酿酒缸正在出现裂纹,缸中渗出的不是酒,而是带着体温的灵识雾,雾中裹着林清然的发丝,每根发丝都在喊着“凛儿”。
陆偃的银链突然绷断,十二枚酒筹飞向老井,嵌入青铜门上的凹槽。门缓缓打开,露出向下延伸的冰弦阶梯,每级台阶都刻着学员们的记忆片段。陆骁抱着陆凛踏上第一级,台阶突然发出哀鸣,冰弦上浮现出林清然的泪痕,每滴泪都砸在陆凛掌心的裂痕上,激起细小的爆炸声。
“小心,这些是初代酒娘的悔恨。”陆偃拾起一枚酒筹,筹面浮现出“赦”字,“当年她封坛时,十二酿酒师中有一人不愿成为曲囚,所以魂曲链始终缺了一环…现在凛儿的灵脉正在填补这个缺口,但缺口处的反噬…”
他的话被陆凛的哭声打断。孩子指着井壁,那里有无数冰弦织成的网,每张网里都困着半透明的人影,正是昏迷时被拉入酿酒阵图的学员们。他们的灵识正在被冰弦啃食,化作黑浆流入井底的某个深渊,而深渊底部传来的,正是林清然压抑的啜泣。
戌时初刻,三人终于抵达井底。青铜门后是座圆形石室,墙壁上嵌满冰弦酒筹,每枚都刻着“囚”字。石室中央立着巨大的酿酒缸,缸体布满裂纹,缝隙中漏出的灵识雾里,林清然的虚影时隐时现,她的金斑已蔓延至全身,化作锁链将自己与缸中的陆凛灵识绑在一起。
“阿娘…痛痛。”陆凛伸出小手,掌心裂痕突然喷出金粉,将冰弦锁链熔断一角。林清然的虚影趁机探出半只手,指尖触到陆凛脸颊的瞬间,所有冰弦酒筹同时发出尖啸,石室顶部开始坠落冰晶,每块冰晶都刻着“违命”二字。
陆骁挥刀劈开冰晶,却见断刀金焰触到冰弦的瞬间,竟化作黑浆顺着刀刃爬上手臂。他这才惊觉,刀身刻着的“护”字正在被腐蚀,露出底下隐藏的“囚”字——原来林清然的祝福,从来都是与他共享封坛的枷锁。
“带凛儿走…这是醉乡的规矩…”林清然的虚影开始模糊,她的金斑化作光雾涌入陆凛掌心的裂痕,在那里凝成新的“封”字印泥,“十二道活曲引…缺一不可…但我舍不得我的孩子…”
话音未落,石室剧烈震动,冰弦酒筹纷纷脱落,露出墙壁里的十二具骸骨,每具骸骨胸口都嵌着与学员胎记对应的酒筹。陆偃突然明白过来,指着骸骨大喊:“初代酒娘没有炼成魂曲链…她把十二酿酒师的肉身封在这里,用他们的灵识残片当引子…现在凛儿的灵脉在唤醒他们!”
陆凛的胎记突然发出刺目金光,孩子悬浮在空中,掌心裂痕张开成漩涡,将林清然的灵识雾与十二具骸骨的残魂同时吸入。酿酒缸的裂纹中渗出紫色浆液,在地面聚成新的酿酒阵图,阵图中心浮现出十二道锁链,链端分别系着陆骁、陆偃、十二学员,以及昏迷的陆凛。
亥时初刻,醉乡的天空彻底裂开,紫色灵识雾如瀑布般倾泻而下,所有灯笼同时爆裂,黑浆在地面写成“曲成”二字。老槐树的枝条化作冰弦,将整个学堂缠成巨大的酿酒缸,学员们颈侧的“醒”字胎记褪成血色,在皮肤上烙出“殉曲”二字。
陆骁望着怀中的孩子,发现他睫毛上的冰弦星尘已变成金色,与林清然的金斑一模一样。断刀上的“囚”字完全显现,却在刀柄处多出一道细微的刻痕,像极了林清然生前最爱戴的银镯纹路。他终于明白,所谓心魂酿,从来不是单纯的封印,而是用至亲之人的魂做引,将墟渊的侵蚀转化为永恒的囚笼——而他,注定要成为这笼中永远的守夜人。
远处传来第一声更鼓,却不是醉乡惯常的清越,而是带着金属摩擦的钝响。陆偃望着石室顶部渗出的黑浆,发现那不是灵识雾,而是真正的血液,血珠在半空凝成“永劫”二字,每笔都滴落在陆凛掌心的“封”字上,将其染成暗红。
醉乡的夜,从此多了一种声音。那是冰弦摩擦齿轮的声响,是灵识啃食记忆的声响,是母亲在封坛里低吟的声响。而在这所有声响之下,藏着一个永远无法问出的问题——当最后一滴心魂酿耗尽时,醉乡困住的,究竟是墟渊的恶,还是人心的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