睐娘梳洗过了,换了衣裳,去花厅见姑母,她注意到花厅门口廊柱边有一白衣书生正愣愣地看着她,潘仁被那样一双清澈的眼眸嘱目,顿时自觉自己凡人俗胎自惭形秽。睐娘也注意到那男子的目光淫邪似毒蛇吐出的粘液,让人全身不适。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内心诧弄,姑母寡居多年,府内如何会有这样的年轻公子。
伺候在门口的丫环见潘仁愣在那儿,一眼双桃花眼恨不得长出勾子来,知他老毛病又犯了。她只好伸手扯扯他袖子小轻声道:“夫人叫你赶紧回家去,不要在院子里到处乱晃。”
潘仁嘻嘻一笑,趁机悄悄伸手到丫环衣袖里在手上摸了一把,道:“晓得的,晓得的,辛苦姐姐走一趟,回头有你的好处。”
丫环面有愠色用力挣脱,低声喝道:“还不快走!”
睐娘目不斜视,步子故意放慢,眼角余光将潘仁的小动作看了个清楚,之后施施然往花厅而来。她向来厌恶这样油头粉面的书生,大明虽然亡了,读书已无法考取功名,但也见不得读书人就要丢下书本,无所事事,混吃等死。
潘仁转头而去,走了几步却频频回头,不舍得将目光从睐娘身上移开。
睐娘奇怪姑母府上如何会有这样的人,真是让人讨厌。她暗自心惊,以后自己定要小心谨慎,不可行差踏错,否则如何有脸再见爹娘。
想来只要她躲在房里不出去,这些就与自己无关,她自然也见不到这样的秽物。
一入花厅,睐娘就看见姑母坐在首位,正拿起茶碗要喝茶。南宫秋见睐娘进来,眼前一亮,眼前的人儿如初绽放的花,又如山间清泉清澈无尘,尤其是一双杏眼,明眸善睐,灵动活泼,浮光暗生,怪不得要名唤“睐儿”。睐娘竟然看到姑母眼里闪过一丝嫉妒,她想起姑母年轻时也是姑苏城内数一数二的美人呢,如今眼角已有细纹,腰身不复纤细……
南宫秋站起身,如云一样披帛飞起,仪态很美地走上前来,笑着道:“我们家赖娘长大了,现在真真是个美人儿啊。”
“睐娘常听人说,睐娘的美貌只及得上姑母在家时的十分之一呢。”睐娘款款上前行礼,被姑母拉住,顺势抱着姑母胳膊撒娇。
南宫秋暗恨在言家受了许多磋磨,容貌保养得不够好,她酸涩地微微牵动嘴角,当年她在南宫秋是南宫家嫡女,万千宠爱于一身,除了阁里古画父母弟弟不肯送她做嫁妆,其实她的嫁妆极其丰厚,差不多搬空了南宫家一半家财。南宫秋想起此事,不禁心里恨恨,若她有那些古画,言家还不有求于她,若她拿出一两幅,讨好权臣,言家定然官运亨通。她又冷笑,弟弟有一妻两妾,却只生得这一女,将来那些名画还不是要随此女出嫁,当年她只是要一幅观音图而不得,将来谁将侄女握在手,那一屋子的画就是谁的。
这些情绪她自然不能让睐娘知道,她笑着道:“睐娘是在逗姑母开心呢。”说完,吩咐丫鬟上茶和点心。
“这是庐山云雾茶,和姑苏碧螺春不同,你尝尝。”南宫秋示意她喝茶。
睐娘端起茶盏,轻轻呷了一口,唇齿留香,只见茶叶身上有白毫,茶汤碧绿清亮,茶香沁人心脾。
“果然是好茶!”睐娘笑道。她爱喝茶,在家时,泡上一壶碧螺春,拿上一卷书,在花园里躺在竹躺椅上消磨一下午的春光。想起那些好时光,她心头微痛,眼神不由得暗了一暗,轻轻吁了一口气。
“再尝尝姑母府上的点心,都是你从前最爱吃的。”南宫秋笑意盈盈地道。
雪山梅、合意饼、蟹黄酥、枣泥糕,四样糕点四种颜色,白如冰雪,绿如翠竹,黄如秋菊,红如玛瑙,这是她在家最爱的几样点心,她以为这辈子再也吃不到了,姑母竟然还记得!睐娘眼眶红了,怕姑母笑话,偏头拿帕子拭泪。
南宫秋柔声问:“听说南官家被鞑子一把大火焚毁,可惜了我们南宫家香木城里的书画,不知有没有……?”睐娘想及家中几百万册书籍与名画尽付一炬,悲从中来,忍不住引起了剧烈嗽。南宫秋忙起身帮她抚背,又让丫环递上温茶。
待她平复,南宫秋坐回自己位置。
南宫秋暗自心惊,竟然全毁了吗?当初若让她陪嫁几幅来,也不至于全毁了呀,她心中也痛,咬牙恨父母兄弟小气。
睐娘抬头见姑母心痛的模样,想起姑母做姑娘时最爱书画,尤擅长画写意山水,曾经到庐山写生,与言家大郎君偶遇,大郎君一见倾心,后来便上门提亲。
姑母如此疼爱自己,终是不忍姑母心痛,睐娘便不再想隐瞒,起身走到姑母身边,附耳道:“香木城里最名贵的锦韬玉轴品字画,我和爹爹都带出来了。”
南宫秋又问了带出来的经过,这好似历劫一样的经历,她听得一惊一乍。
南宫秋缓缓舒出一口气,拍了拍自己的胸,道:“幸好,幸好睐娘聪慧。”又悻悻道:“锦韬玉轴是南宫家几代人积累珍藏,爹娘出嫁时一幅都不肯赠予我呢。幸好你们带出来了。”想起出嫁前她与弟弟争画,心里还存了些郁郁不忿之气。旁边大丫环银月忙悄悄扯了扯南宫秋的袖子。幸而睐娘正伤心,并未察觉。
睐娘脑海里一道闪电,怀璧其罪!这样的事情应该不告诉人才对。她突然有点后悔,只好心存侥幸,姑母是自己人,应该没关系吧。
她讪讪地找补道:“其实那些画在逃难过程中,已经大部分遗失了。”
“唉,你这身子要好好养养,如今兵荒马乱的,一个好郎中也难寻。”南宫秋当然不信,就扯开话题。
“姑母不用担心,睐娘在路上和一个郎中学了一点医术。”睐娘突然抚胸微咳,一副病弱的模样宫秋无比怜惜地让嬷嬷去开库房拿补品过来,南宫秋后身的嬷嬷却没动。
“姑母,不用不用,睐娘来投靠姑母,已经是添了许多麻烦,我将养几日便好了。”睐娘忙推辞。
“从小我便将你当月儿一般看待,用点补品算得什么。”她又道:“我给你爹写信,让他们放心。你只管在这儿好好住着,姑母不是外人,有什么需要的只管和姑母要。”
睐娘起身给姑母行礼拜谢,南官秋起身急急拦住,又将人抱在怀里,姑侄二人抱在一起流下泪来,南宫秋轻拍睐娘的背,边哭边道“莫哭莫哭,有姑母在,以后就好了。”
她们背后的嬷嬷看着两个人抱头啜泣,却在嘴角勾起无声发笑,她是言家的人,被当家主母派在南宫秋身边监视她,刚才她听得真,南宫家的好画被带出来了,如今南宫家败落,哼,她可要快点把这消息递给言家二少奶奶,二少奶奶最喜欢南宫家的东西,这些年悄摸摸地从南宫秋的嫁妆里掏摸了不少好东西。二少奶奶鬼主意多,弄不好,那些画早晚归言家。
睐娘不知道,她一个不慎,将会给自己和姑母带来灭顶之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