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夜遁鄂西
2025年夏至前三夜，暴雨如注，洗刷着鄂西十万大山的褶皱。
江风裹挟着土腥味和雨水的寒意，蛮横地灌进临江的溶洞口。洞内湿滑的岩壁上，水滴声在死寂中显得格外清晰，与地下暗河沉闷的咆哮形成诡异二重奏。胡宇轩背靠冰冷的钟乳石柱，汗水和雨水混杂着从额角淌下，渗入脖颈的伤口，带来一阵刺痛。他无心顾及，全部的感官都被另一种声音攫住——
在那地下河湍流的轰鸣深处，一种若有似无、极具穿透力的青铜震颤声，正顽固地钻入他的耳膜。
那声音并非巨响，却像无数冰冷的细针，顺着脊椎缝隙游走，直抵骨髓。更令他心悸的是，这震颤与他右手背皮肉下的异物产生了强烈的共鸣。他猛地攥紧拳头，指甲几乎深陷进皮肤，试图压制那烙铁般的灼痛——三小时前，在武当后山地脉崩裂、烟尘蔽日的瞬间，正是这枚深嵌皮肉、形如古老钥匙的青铜烙印，被郑季渊手中那盏摇曳着不祥红光的血灯笼强行唤醒！此刻，烙印不仅滚烫，更像活物般在血肉下微微搏动，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无形的撕裂感。
“收心！封印要破了！”一声短促而严厉的低喝自身后炸响，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是阿桑。她双手紧握着一块巴掌大小、边缘残破却流淌着月华般清冷光泽的玉片——昆仑镜碎片。镜光如实质的冰流扫过胡宇轩的右臂。神奇的一幕发生了：皮肤下原本虬结暴凸、如同靛青色毒蛇般向上蔓延的诡异脉络——那是名为“灯树纹”的共生诅咒——在镜光的压制下，如同畏惧阳光的阴影，不甘地收缩、退回了小臂。胡宇轩剧烈喘息着，目光下意识地瞥向洞顶垂落的巨大钟乳石，它们在镜面倒影中竟诡异地扭曲、拉长，勾勒出模糊却清晰的星斗挪移轨迹！他悚然一惊，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整个溶洞深处，早已被一层肉眼难辨、由无数微光星点构成的巨大蓑衣星图所笼罩。点点星光在黑暗中明灭，承载着山岳般的沉重压力，死死堵住了洞口涌来的、那令人窒息的腥甜气息。
“当啷——！”
一声刺耳的金铁交鸣在空旷的溶洞里激起层层叠叠的回音，带着绝望的尾韵。
胡宇轩和阿桑猛地回头。只见守拙真人倚着湿滑的岩壁，面色惨白如金纸，一口黑红的逆血喷在胸前早已褴褛的道袍上，染开大片触目惊心的污渍。他那柄从不离身的古朴铁剑，此刻无力地跌落在地，剑身蒙尘。他身后，原本七名执剑拱卫的弟子，如今只剩下三人勉强支撑，背靠洞壁，手中紧握的黄符纸在昏暗光线下微微颤抖，符纸上朱砂绘制的符文光芒黯淡。洞外，暴雨冲刷山林的巨大噪音中，隐约夹杂着九盏血灯笼特有的、令人作呕的腥甜气味，如同有生命的瘴气，正丝丝缕缕穿透雨幕，侵蚀着洞内最后的庇护所。
“咳咳……”守拙真人又咳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声音嘶哑，带着肺叶撕裂般的漏风声，“星图……撑不过……半柱香了！”他布满血丝的浑浊眼睛死死盯着暗流汹涌的地下河，“清江在腾龙洞……分出十八条暗脉水道……郑季渊这孽障……抽空了武当镇压地脉的七杀钉强行开启血池……血煞倒灌……必会触动此处地眼……”
话音未落，仿佛为了印证他的预言，原本幽暗翻滚的水面骤然炸开一片妖异的靛蓝色磷光！光芒映照下，无数拳头大小、通体覆盖着玉石般银白鳞片的生物如同沸腾般跃出水面。它们没有眼睛，光滑的头部只有两个凹陷的黑斑，本该是鱼鳃的位置，却赫然长着一个铜锈色的、微微搏动的肉瘤！肉瘤表面布满细密的纹路，竟与胡宇轩手背的烙印有几分神似！空气中瞬间弥漫开浓烈的铁锈与腐败水藻混合的恶臭。
“地脉秽气化形！是阴盲鲶被污染了！小心！”阿桑瞳孔骤缩，厉声示警的同时，手腕疾翻，三道灰白色的骨笛残影破空而出，精准地钉住了三条张开密布细齿、直扑守拙真人的怪鱼！鱼尸坠地，“噗嗤”一声爆开，溅射出墨绿色的粘稠毒液，地面岩石竟被腐蚀得滋滋作响，腾起刺鼻白烟。
就在鱼尸爆开的刹那，胡宇轩右臂皮肤下那道自烙印延伸出的猩红血线，如同被浇了油的火蛇，猛地向上暴涨三寸！一股深入骨髓的剧痛伴随着强烈的眩晕感席卷而来。眼前景象瞬间被撕裂，取而代之的是一幅极其古老诡异的画面：
幽暗的水底祭坛，一个身披玄鸟羽衣、脸上覆盖着狞厉青铜傩面的祭司，正将一罐粘稠如血、散发着腥臭的黑色灯油，缓缓倒入奔涌的清江。灯油入水不散，反而凝聚成无数蝌蚪般的符文，沉入江底淤泥。而在更深、更暗的江底，一座巨大得难以想象的、布满铜绿与诡异浮雕的青铜巨门，正随着水波上方倒映的漫天星斗……缓缓转动！一种源自亘古的冰冷召唤感，直接烙印在他的灵魂深处。
“胡宇轩！”阿桑惊怒的呼喊伴随着破风声撕破了幻象。一枚冰冷的物体被用力抛来。
胡宇轩几乎是凭着身体的本能，反手一抄，将那块昆仑镜碎片死死扣在掌心！冰冷的镜面触感让他混乱的头脑瞬间清醒了一丝。几乎是下意识的，他将镜面对着洞顶！
奇迹发生了！
一滴原本从极高钟乳石尖欲落未落的水珠，在镜面倒影中竟被无限放大、拉长，变成了一颗拖着光尾的流星！紧接着，第二滴、第三滴……无数水滴在扭曲的镜面世界里，不再是单纯的液体，而是化作一颗颗闪烁的星子！这些“星子”在无形的引力作用下飞速移动、连接，最终在巴掌大的镜面中，清晰地勾勒出一个残缺却蕴含玄奥规律的图案——那赫然是上古占卜所用的龟甲裂纹的形状！
“龟甲星图！它在指引出口！”胡宇轩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声，声音因激动和恐惧而颤抖。
也就在他喊出这句话的同时——
“轰隆隆——！！！”
整座溶洞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发出震耳欲聋的呻吟！洞顶碎石如雨砸落，巨大的钟乳石柱咔咔开裂，地面剧烈摇晃，站立不稳。洞外，那九盏血灯笼的光芒骤然炽盛，穿透层层雨幕，如同九只染血的眼瞳，死死盯住了洞口，红光将洞口的水帘都染成了血色！
“走！！！”守拙真人目眦欲裂，猛地撕开胸前染血的破烂蓑衣。蓑衣内衬并非布帛，而是密密麻麻以星光绘制的玄奥符箓！他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道力，喷出一口本源精血洒在蓑衣上！刹那间，蓑衣上的所有星图符箓爆发出刺目的银白色光芒，如同燃烧的银河漩涡，瞬间将胡宇轩、阿桑以及仅存的三名弟子牢牢裹住！一股强大的空间挪移之力开始撕扯他们的身体。
遁光即将消散的最后一刹那，胡宇轩在被扭曲的光影中，用余光瞥向那条地下暗河。
瞳孔瞬间放大！
整条暗河已然彻底化作了浓稠的靛青色！不再是水流，更像是凝固的毒浆！而在那翻腾的靛青色漩涡中央，成百上千的银色盲鱼疯狂地汇聚、碰撞、融合！鱼鳃处的青铜肉瘤彼此粘连，骨架扭曲堆叠，鳞片剥落又重生……一个模糊却令人灵魂战栗的轮廓正在毒浆中急速凝聚成形——那赫然是郑季渊踏着一条由盲鱼骸骨与秽气构成的独角蛟龙的恐怖虚影！虚影的“眼睛”，正是两颗巨大、猩红的灯笼！
无边的黑暗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吞没了胡宇轩的意识。
在彻底失去知觉的前一瞬，他右手背上那滚烫的青铜烙印，毫无征兆地骤然变得冰寒刺骨！那寒意穿透皮肉，直抵灵魂深处，带来一种被彻底剥离保护的巨大恐慌。
仿佛……在遥远的青铜巨门之后，在那无尽黑暗的回廊尽头，正有一双冰冷、漠然、不属于这个时代的眼睛，穿透了重重时空阻隔，牢牢地锁定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