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之城,玄盟总部后院。
一株虬结的古树下,石桌石凳。夜玄与莫问相对而坐。桌上没有珍馐美酒,只有莫问那个从不离身的大酒葫芦。
月色清冷,夜风微凉。莫问仰头灌了一大口酒,辛辣的酒气弥漫开来,他咂了咂嘴,醉眼朦胧地看着夜玄,那目光却仿佛穿透了表象,直抵夜玄神魂深处。
“小子,这一个月,干得不赖。”莫问的声音带着酒意,却少了几分往日的懒散,多了些难以言喻的复杂,“玄盟的架子搭起来了,丹堂弄得有模有样,修为也突破了。黑风隘那一剑…有点意思。”
夜玄为莫问斟满石杯(虽然对方更爱直接对瓶吹),恭敬道:“全赖前辈昔日援手与暗中照拂,玄盟方有今日。前辈之恩,夜玄铭记于心。”
“行了,少来这些虚头巴脑的。”莫问摆摆手,浑浊的醉眼望向深邃的夜空,仿佛在追忆着什么,“老头子我在这灵荒域晃荡了百十年,看尽了世事变迁,也躲清静躲够了。看着你小子从黑石城一路走到现在…像,真像啊…”
他顿了顿,灌了口酒,语气忽然变得低沉而郑重:“路,终究是要自己走的。靠山山会倒,靠人人会跑。玄盟是你的担子,这灵荒域的风雨,也该你自己去扛了。”
夜玄心中一凛,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前辈,您…”
“老头子我,该走了。”莫问收回目光,看向夜玄,醉意似乎消散了几分,眼神锐利如出鞘的古剑,“有些陈年旧账,拖得太久了,该去清一清了。有些故人…也该去见一见了。” 话语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沧桑与…杀意。
夜玄沉默。他知道莫问身份神秘,修为深不可测,其口中的“旧账”和“故人”,必然牵扯着惊天动地的隐秘和难以想象的危险。挽留的话,说不出口。
莫问从油腻的道袍袖中,摸索出两样东西,随意地丢在石桌上。
一卷非金非玉、泛着淡淡青光的古朴书册,封面是四个恣意狂放、仿佛蕴含天地逍遥真意的古篆——《逍遥剑诀》(残卷)。
一枚三寸长短、通体灰白、形制古朴、没有任何纹饰的剑形玉符,玉符内,却仿佛封印着一片混沌的星空,蕴含着令人心悸的毁灭剑意。
“这半卷剑诀,是我早年所得,路子比较野,讲究个随心所欲,不拘一格,或许对你的路子。有空琢磨琢磨,能悟多少看你自己。”莫问指着书卷,又点了点那枚剑符,“这玩意儿,叫‘问心剑印’。里面封存了老头子我全力一击的剑气。遇到实在过不去的坎,捏碎它,能替你挡一次死劫。记住,只有一次,慎用。”
夜玄看着桌上这两样东西,心中涌起难以言喻的暖流与沉甸甸的责任感。这不仅仅是馈赠,更是一种托付与认可。
“前辈大恩,夜玄…”
“打住!”莫问打断他,又恢复了那副懒洋洋的醉态,拎起酒葫芦晃了晃,“酒快喝光了,该去找点好酒了。小子,记住,剑,是杀人的器,也是护道的法。心之所向,剑之所指。别堕了老头子我的名头…虽然我也没啥名头,哈哈!”
笑声未落,莫问的身影如同水中的倒影,在月光下微微晃动,随即变得模糊、透明,最终如同青烟般,彻底消散在夜风之中。只留下石桌上半卷剑诀、一枚剑印,以及空气中尚未散尽的浓郁酒香。
夜玄独自坐在古树下,久久无言。月光洒落,在他身上镀上一层清冷的银辉。莫问的离去,如同抽走了玄盟最大的一张底牌和靠山。王家、天剑门、万兽山的暗中打压,血煞殿与南蛮妖族勾结的魔劫阴影…前所未有的巨大危机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包围。
他缓缓拿起那枚灰白的“问心剑印”,入手温润,却重逾千钧。又翻开那半卷《逍遥剑诀》,开篇便是八个恣意狂放的大字:“心游万仞,剑御八荒!”
夜玄的眼神,从最初的沉重,渐渐变得锐利、坚定,如同淬火后的神兵。他将剑印贴身收好,剑诀纳入蕴神戒。起身,望向玄盟总部在夜色中巍峨的轮廓。
前路风雨如晦,强敌环伺。但玄盟的旗,不能倒!身后需要守护的人,不能退!酒剑仙已去,这方天地,该由他夜玄,独当一面了!
莫问离去的萧索与沉重,如同冰冷的雾气,弥漫在夜玄心头。他独自在总部最高的“观星台”上伫立良久,直到清冷的月华洒满肩头,才带着一身寒意返回自己的居所——一处位于总部深处、被阵法笼罩的幽静院落。
推开院门,却见庭中那株虬劲的“月华灵桂”下,一道熟悉的朱红身影静静伫立。月光如水,流淌在她身上,将那身沉淀了张扬、更显内敛深沉的朱砂色长裙映照得如同燃烧的火焰,却又带着月色的清冷。她背对着院门,仰望着天穹的孤月,身姿窈窕,青丝如瀑,周身再无半分往日的慵懒媚意,只有一种洗尽铅华后的沉静与…一丝难以言喻的孤寂。
是洛红衣,或者说…是褪去了“红衣”伪装,展露本真的她。
听到脚步声,她缓缓转过身。月光清晰地映照出她的容颜,绝美依旧,眉宇间却再无一丝刻意为之的媚惑,清澈的眼眸如同寒潭深泉,倒映着夜玄的身影,带着复杂难言的情绪。
“你回来了。”她的声音很轻,如同月下流淌的清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嗯。”夜玄应了一声,走到她身边,与她并肩而立,一同望向那轮孤月。两人之间,弥漫着一种无声的默契与淡淡的…情愫。莫问离去的沉重,似乎在这静谧的月色下,被冲淡了些许。
“他…走了?”洛红衣轻声问。
“走了。”夜玄点头,“去处理一些旧事。”
短暂的沉默。只有风吹过桂树,叶片沙沙作响。
“夜玄,”洛红衣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一种下定决心的郑重,“我有话对你说。” 她转过身,清澈的目光直视着夜玄深邃的眼眸,仿佛要穿透一切伪装,直抵灵魂深处。
“我不叫洛红衣。”她朱唇轻启,吐出一个陌生却仿佛蕴含着无尽水韵的名字,“我的本名,叫洛水。”
“洛水…”夜玄低声重复,这个名字如同带着清冽的水汽,瞬间涤荡了“红衣”二字带来的所有浮华与妖娆。
“我并非天生媚骨,也非自愿堕入合欢魔道。”洛水的眼神变得悠远而痛苦,仿佛陷入了不堪回首的记忆,“我出身南疆边陲,一个叫‘清水镇’的小地方。那里山清水秀,与世无争…直到十五年前的那个雨夜…”
她的声音微微颤抖,带着刻骨的恨意与悲凉:“合欢宗一位长老,为修炼一门歹毒至极的‘万妙姹女功’,需要寻找身具‘净水灵体’的处子作为炉鼎…清水镇…全镇三百七十四口人,上至耄耋老人,下至襁褓婴儿…一夜之间,尽数被屠戮!血水染红了整条清水河…而我,因为那该死的灵体,被他们像货物一样掳走,抹去记忆,强行灌输合欢媚术,成为了他们精心培育的‘圣女’洛红衣!”
月光下,洛水的脸色苍白如纸,清澈的眼眸中翻涌着滔天的恨意与血泪。她纤细的手指紧紧攥着裙角,指节发白。
“我是在一次执行任务时,意外闯入合欢宗一处禁地,看到了一面记载着‘万妙姹女功’修炼过程的‘留影壁’…才…才看到了那地狱般的景象…看到了我父母…看到全镇的乡亲…”泪水,终于无法抑制地从她眼中滑落,如同断了线的珍珠,砸落在冰冷的地面上,“那一刻,我才知道,我所有的‘天赋’,所有的‘妩媚’,都建立在怎样的血海深仇之上!我的身体,我的功法,甚至我的名字…都是仇人赋予的枷锁与耻辱!”
夜玄静静地听着,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他早知洛红衣叛出合欢宗必有隐情,却没想到是如此惨绝人寰、令人发指的深仇大恨!三百多条无辜性命,一夜屠城!只为满足一己私欲!合欢宗…其罪当诛!
他看着眼前泪流满面、浑身颤抖的女子,那不再是合欢宗颠倒众生的妖女,而是一个背负着血海深仇、在黑暗中独自挣扎了十五年的孤魂。一股强烈的怜惜与保护欲,如同烈火般在胸中燃烧。
“所以…你叛逃了?”夜玄的声音低沉而沙哑。
“是。”洛水抹去眼泪,眼神重新变得冰冷而坚定,“我隐忍了三年,暗中调查,积蓄力量。终于在一次宗门大祭、守卫松懈时,盗取了那长老的部分核心功法典籍,并利用她对我的‘信任’,在她修炼的关键时刻,以秘法反噬,重创其神魂!然后…逃了出来。一路被追杀,直到…遇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