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顶疗养院。
这名字像个天大的谎言,刻在整块汉白玉雕成的山门上,被过度殷勤的喷泉溅上细碎的水珠,湿漉漉地反着光。空气是甜的。一种人工调制的、混合了消毒水和昂贵香薰的甜腻,像融化的塑料糖果,沉甸甸地糊在鼻腔里,吸一口都齁嗓子。目之所及,都是过度饱和的绿——被园丁修剪得毫无脾气的草坪,绿得虚假;移栽来的热带棕榈,叶片油亮得像刷了漆;就连蜿蜒的碎石小径缝隙里倔强冒头的杂草,都透着一股被化学药剂催生出的、不健康的浓翠。
静。太静了。没有鸟叫,没有虫鸣,只有远处海浪拍岸的模糊白噪音,被精心设计过的环绕音响系统稀释、柔化,成了背景墙上一道永不疲倦的叹息。穿着统一米白色亚麻制服的服务人员,脸上挂着刻度尺量出来的标准微笑,踩着消音软底鞋,像设定好程序的幽灵,在绿茵和廊柱间无声滑行。
陆子昂穿着疗养院发的同款米白亚麻服,料子挺括,却像一层裹尸布贴在身上。他抱着那个裹回黑绒布的喇叭,坐在一处能俯瞰大片“健康绿”的观景露台上。屁股底下是号称能完美贴合人体工学的藤编椅,坐久了却硌得慌。左耳深处,“社死雷达”芯片的嗡鸣,在这片被精心调制的“宁静”里,显得格外刺耳,如同指甲持续刮擦着玻璃。
雷达捕捉到的,不是恶意。至少不是王导那种带着血腥味的、赤裸裸的杀意。而是一种更粘稠、更腻人的东西——一种被安逸泡发了的、空洞的满足;一种带着审视和估价的、冰冷的兴趣;还有一种……隐藏得极深、却无处不在的、如同霉菌般缓慢滋生的……无聊。无数细微的情绪尘埃漂浮在这片被过度净化的空气里,雷达忠实地将它们放大,塞进陆子昂的脑子,吵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这地方,干净得像无菌室,也虚假得像布景板。每一片叶子都在尖叫着“我很贵”,每一口空气都在低语“你该感恩”。陆子昂感觉自己像被塞进了一个巨大、精美、散发着香味的……培养皿。
“昂哥!这地方……绝了!”宇文殇的声音带着金属摩擦的回响,他大步流星地走过来,同样穿着米白亚麻服,那条崭新的“工蚁三型”机械臂在阳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泽,与周围温软的环境格格不入。他手里端着一杯翠绿色的、漂浮着奇亚籽的“排毒特饮”,表情却像刚啃了一口柠檬皮。“刚在‘水疗能量舱’躺了半小时,那玩意儿嗡嗡嗡的,震得我脑浆子都快成豆腐脑了!技师还说这叫‘细胞级深度净化’?净没净化细胞不知道,我膀胱快净化出来了!”
他把那杯可疑的绿色液体放在陆子昂面前的小藤桌上,金属手指屈伸了几下,发出轻微的“咔哒”声。“还有这破饮料,一股子烂黄瓜兑糖精的味儿!喝一口能齁到明年!咱那五十万……不对,十四块两毛八换来的‘慰问’,就这?”
陆子昂没碰那杯“排毒特饮”,目光落在露台下方。修剪得像绿色地毯的草坪边缘,立着几座抽象派的金属雕塑,扭曲的线条在阳光下闪着冷光。几个同样穿着米白亚麻服的“疗友”正姿态优雅地围着一座雕塑,低声交谈,不时发出克制的、训练有素的笑声。雷达清晰地捕捉到他们之间流淌的情绪:矜持的炫耀(新做的线雕提拉效果),克制的攀比(儿子在硅谷的期权),还有一丝对陆子昂和宇文殇这两个格格不入“新面孔”的、带着优越感的窥探。
“看到没?”宇文殇用金属指尖点了点下面那群人,压低声音,金属音质让他的吐槽带着一种奇特的冷幽默效果,“左边那个戴金丝边眼镜的秃瓢,昨儿在餐厅跟人吹了半小时他刚盘下来的海岛,雷达里听得真真儿的,他兜里信用卡都快刷爆了,昨晚还偷偷打电话求老婆打钱救急呢!右边那穿真丝阔腿裤的阿姨,表面云淡风轻聊禅修,心里算盘珠子都快崩我脸上了,琢磨着怎么把她那开倒闭了的画廊库存高价塞给旁边那冤大头!”
陆子昂扯了扯嘴角。雷达在这里,像自带x光功能的显微镜,把这层精致的米白色外壳下蠕动的蛆虫,照得纤毫毕现。虚假的平静下,全是算计和不堪。这地方,比王导的杀局还让人窒息。
“陆先生,宇文先生。”一个穿着剪裁更考究、领口绣着淡金色云纹的米白色制服的中年男人,如同从地底冒出来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露台入口。脸上是无可挑剔的管家式微笑,眼神却像精密仪器在扫描货物。“午餐将在‘云海轩’为您二位准备。今天的主厨特选是来自挪威峡湾零污染水域的冰海鳌虾,佐以本疗养院有机农场特供的时蔬,以及……有助于精神舒缓的秘制酱汁。”他特意在“精神舒缓”四个字上加了微不可查的重音。
冰海鳌虾?有机时蔬?陆子昂胃里一阵翻腾。雷达瞬间捕捉到管家身后一个推着餐车、穿着普通制服的年轻服务生身上,一闪而过的、极其强烈的紧张情绪!那情绪浓烈得像滴入清水的墨汁——恐慌,还有一丝……破釜沉舟的决绝?
餐车盖着锃亮的银质餐盖,但雷达的感知穿透了金属,清晰地“嗅”到一丝极其微弱、却被刻意掩盖的……杏仁苦味?和雨林里王大勺那碗汤如出一辙!
陆子昂的神经瞬间绷紧!他放在藤椅扶手上的手指微微蜷缩,怀里的喇叭似乎感应到了什么,隔着绒布传来一丝微弱的暖意。王导的手,还是林绾绾的新把戏?
“有劳。”陆子昂声音平静,目光却锐利地扫过那个低着头的年轻服务生。
管家微笑着侧身引路。宇文殇也察觉到了不对劲,金属臂无声地调整了角度,关节处进入待命状态。
“云海轩”是个巨大的玻璃阳光房,视野极佳,脚下是翻涌的云海(人工干冰制造),远处是真实的海平面。长条餐桌上铺着浆洗得笔挺的雪白桌布,银质餐具闪闪发光。管家亲自为两人拉开座椅。
银质餐盖揭开。冰海鳌虾红白相间,摆盘精美如同艺术品。翠绿的有机时蔬点缀其间。秘制酱汁盛在精致的水晶小盏里,色泽诱人。
那个紧张的年轻服务生,端着酱汁盏的手微微发抖,指节泛白。他低着头,一步步走近陆子昂的位置,呼吸急促。
三米。
两米。
一米!
就在他即将把酱汁盏放到陆子昂手边的刹那!
“嗡——!!!”
陆子昂怀里的喇叭猛地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只有他能清晰感知的震动!一股无形的精神冲击如同精准的刺针,顺着雷达锁定的目标,狠狠刺入服务生高度紧绷的神经!
“啊!”
服务生如同被高压电击中,身体猛地一僵!手中的水晶酱汁盏脱手飞出!里面的琥珀色酱汁泼洒出来,却没有落向陆子昂,而是大部分淋在了他自己胸前昂贵的米白色制服上!小部分溅到了光洁如镜的地面。
一股极其明显的、无法再被掩盖的苦杏仁味瞬间弥漫开来!
“对……对不起!对不起!”服务生脸色惨白如纸,看着胸前迅速蔓延开的污渍和那股刺鼻的味道,巨大的恐慌和计划失败的绝望瞬间淹没了他!他手忙脚乱地想擦拭,却越擦越脏,语无伦次。
管家脸上的完美笑容第一次出现了裂痕,眼神瞬间变得冰冷锐利,如同毒蛇。
整个“云海轩”一片死寂。其他几桌原本优雅用餐的“疗友”们,纷纷停下刀叉,投来惊愕、探究、以及毫不掩饰的嫌恶目光。雷达里充斥着“粗鄙”、“扫兴”、“污染空气”的冰冷情绪。
宇文殇的机械臂无声地横移,挡在了陆子昂身前。
陆子昂缓缓站起身,没看地上狼狈的服务生,也没看脸色铁青的管家。他的目光穿透巨大的落地玻璃,望向远处那片被干冰云雾缭绕的、虚假的“云海”,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阳光房里,带着一丝被这甜腻空气腌入骨的厌倦:
“云顶的‘秘制酱汁’,”
“闻着……”
“怎么一股子雨林泔水桶的味儿?”
“疗养院的‘精神舒缓’,”
“就是靠往客人餐盘里……”
“加料吗?”
他的话音落下,怀里的喇叭仿佛发出一声极轻的、无声的饱嗝。雷达里,那些嫌恶的情绪瞬间被巨大的惊愕和一丝隐秘的兴奋取代。这潭被精心维持的死水,终于被一颗“社死”的石子,砸出了第一圈真实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