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知道陈退却没有回答他,只是笑着指了指积雪间的空地,道:“先坐下歇会儿。”
说着,他便已然盘坐下去。
李闲想了想,还是坐到了陈退身旁,并将手中余下的那壶酒水递了过去。
米酒仍旧是江家铺子的米酒,是江苟特意为李先生留的,被李闲要来两壶。
……
“这天寒地冻的,米酒存货可不多了。你拿着这壶让陈先生过个嘴瘾算了,剩下的万一李先生回来也能有的喝。”
李闲拿着打酒的葫芦,看着酒铺后院一坛坛垒出个小山般的米酒坛子,对江苟的行为有些无语。
但想到李先生可能要很久很久之后才能回来,一时又有些难过。
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蓦然交加,李闲看向东方,不知该说些什么。
好在江苟看出李闲情绪不对,忍痛割爱般又为他添了一壶,转移他的注意力:“真的最多这么些了。快走快走,别在我这碍眼。”
……
眼见师兄就着花生米下酒,李闲便想继续追问刚才的怪异。
“嘘——”陈退却是仿佛知道他要干什么般抬手,手上的猪蹄晃晃示意他拿去吃,“别忙,先看雪。”
那就先看雪。
雪花纷纷扬扬,给苍茫大地裹上一树又一树的素白。
“又是一年过去了呀。”
李闲啃着猪蹄,心头没来由地这般想道。
在他身旁的陈退,看着漫天飞雪,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无人打扰,天地上下皆白,唯有城头上的两抹藏青。
……
“哟师兄,好久不见,又来这边看雪呢?”
但安宁终究不会长久,慵懒的声音打断了师兄弟间的寂静。
李闲看向来人,只见一个穷酸的书生腰间别着根毛笔,正徐徐地向此处走来。
不似陈退那般使手段让风雪绕行,书生大剌剌地走着,一任雪花在他身上挂落。
是那个脑子有坑的摊贩!
江天不符常识的举动给了他太深的印象,李闲一眼便将他认出。
不过他称师兄为师兄,自己是不是得称他一句师兄呢?
小弟子是这样的,看谁都是长辈。
“你来此处做什么?”
陈退却好似早已知晓她的来临,头也不转,语气平淡。
江天显然已经习惯了陈退对她的冷漠,非但没有点热脸贴冷屁股的尴尬,脸上的笑意反倒更加盛大:“多年不见故乡的初雪,此番自然是学师兄的雅兴咯。”
说话间,江天便已经接近了师兄弟二人。
她看看四周,也不顾地上的积雪,就要坐下,加入赏雪的队伍。
李闲想了想,准备站起身,为师兄挪出一片地方。
“咦,”哪知他的动作吸引了江天的注意力,她蓦然扯住李闲的袖子,道,“我就说我们必能相会。小子,你的字是照着哪份典籍练的,可否借我一观?”
那日李闲走得匆忙,她又是头一次见到字法那般形似的字体,才问了个蠢问题。
回去仔细思索,才想到这般小子自然不可能结识那般古人。
至于字体的相似,定然是他那里有着原主的手迹,日夜临摹,方有所成。
那可是羲和书圣的手迹!
想到这,江天眸子中的光彩陡然更盛。
李闲扯了两下袖子,却仍旧如两个月前那般分毫不动,只好回答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李闲确实不知道眼前这个穷酸书生在乱说个什么劲,家里的书都被姚继圣带走,他哪有什么典籍照着练。
“你……”江天听了眼前小子这般发言,高扬的眉毛难得皱了皱,就要说些什么。
陈退却是中断了江天的发言,道:“你要坐便坐,要看雪便看雪,在这里揪着我师弟做什么?”
说着,也没看清陈退有什么动作,一袭橙芒便钻向江天抓着李闲袖口的手。
“嘿嘿,师兄,又来这招。”
哪知江天却是对陈退的手段了如指掌,嘴唇微张,轻吐一口清气。
霎那间,清气便缠上了橙芒,将其消解。
“原来你还是小师弟,那风墨给你是当真不亏……”化解了陈退的攻势,江天将目光转向李闲,对他说道。
“咦……等等。”
但手上的变故却让她一声轻咦。
她蓦然发觉手扯的袖子变得极为细滑,一个不留神,竟直接从她手中溜了出去。
青衫自发显露如此神通,李闲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但既然脱身,他便当即向师兄那边移上一移,断绝了对方再度抓向自己的可能。
江天细细打量李闲身上所着的朴实无华的儒衫,这才发现了蹊跷:“千裁万织,灵韵暗含。竟然是织女阁的手笔,难怪对法力如此敏感。”
眼见李闲已然退至陈退那头,没了故技重施的机会,江天笑了笑,直接在李闲让出的位置坐了下来:“还是小师弟知道心疼师姐,不像陈师兄,整日冷着个脸,好似我欠他什么一般。”
师姐?
李闲瞪大眼睛看着眼前的书生。
虽的确面白唇红、柳叶弯眉,有些女儿情态;但胸前平坦,长发束冠,声调低沉——明显的男人模样啊。
人妖?
书上的词语当即蹦到了李闲的脑海中,让他一阵恶寒。
陈退的眼皮跳了跳,却是懒得同这个所谓的师妹多说,只是道:“休要唤我为师兄,更不必称他为师弟。大道横平,你自去寻你的机缘,休要来我们门下撒灰。”
江天摇头晃脑,看着天边的飞雪,道:“没用哦师兄,当年承认我身份的是先生,你可赶不走我。”
“呵呵,如果我有这个呢?”陈退亮了亮腰间所悬的威严。
威严代表的是先生的威严。
李先生将威严传给他陈退,所以他陈退现在便是陈先生,逐个江天出门自然不算什么。
哪知江天眼往陈退腰间一瞥,便忍不住大笑出声:“哈哈哈,先生果然是先生,就知道你会拿这东西压我。”
先生?
陈退和李闲的目光此时同时聚向江天,想知道她的后文。
江天揩了揩眼角笑出的泪水,道:“前些日子先生来安和城寻了我,说到把先生之位让予你的时候,便已预料到了这般场景。”
说着,她向腰胯处一拍,腰间别着的毛笔便自行飘起,竖在陈退与江天之间。
“这是先生的‘吃粥’?”
除书籍之外,先生不离身的只有两个物件——毛笔吃粥与戒尺威严,一个书写自己,一个训诫子弟。
吃粥曾经只是凡物,没有什么可说道的。但偏偏,它的主人是一向勤俭节约的李先生。
最初的白狼毫被李先生写秃噜千百次,却总被他以神通修复。日积月累之间,竟化此凡物为不凡,同样有了沟通天地的能效。
江天双手后撑着地,双腿大剌剌地伸向前方,道:“正是。”
东西倒没什么怀疑的,吃粥笔身散着金绿色的光芒,晕出李先生曾经的神韵。
先生糊涂啊!
陈退瞥眼看向这个坐没坐相的师妹,心头一阵无语,口头说道:“晦气。”
吃粥与威严地位等同,他自然没了驱逐江天的依仗。只好头偏过去,继续看向远处素裹的银装。
胸中有些不爽,于是陈退将手伸向手边的米酒,就要饮上一口。
哪想这一拿却拿了个空。
李闲不喝酒,陈退都不必想,又是那个过分随性的江天。
耳畔又传来她的絮叨声:“师兄,你也要喝吗?但这酒我可饮过了,你还要吗?”
“你拿走喝完。”
“那你那里还有吗?”
“滚蛋。”
“嘿嘿师兄,还是像以前那样不经说。”
“……”
是的,八百年前,哪怕是在先生面前,陈退也觉着这个无法无天的江天烦人。
叽叽喳喳的,像个野雀。
……
但谈话只能进行到这里了,脚下的长城在风雪间竟然开始晃动,引得李闲不得不扶向墙壁来稳定身形。
这次可不是刚刚那般轻微的动荡,竟有些许地动山摇之感。
“师兄,这是……”李闲将目光投向陈退,想问他些什么。
吼——
这是什么声响?
似虎非虎,似禽非禽,李闲活了十几载,头一次听闻这般声音。
嘹亮的长吟从脚下传来,震得他神魂俱颠。
只能捂住耳朵,再也说不下去。
在他眼前,不论是刚刚还有些红温的陈退,还是一直大大咧咧的江天,都站起身来。
二人看向脚下积雪被抖落而露出的青砖,脸上都是说不出的凝重。
好不容易从耳鸣中缓过来,李闲却听到了让他更加奇怪的声音:
“小师弟,接下来的风景你可能暂时看不得了,回去歇息歇息吧。”
江天原本低沉的声音此时蓦然变得若黄鹂般清脆,笑意盈盈地回头看向李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