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那天解开心结,裴掠火的日子过得就很开心。
他想哭便哭,想笑便笑,不再将村人的离去、家人的过世归结于自己。
他不再整日粘着李闲,而是往返于海尽滩涂与威海城之间,替小队成员们跑腿。
毗邻海尽当然危险,但总能拾到些原主为了逃生未得空带走的物品。有些时候,甚至能捡到些稀奇玩意儿。
这些东西,明明在物资紧缺的当前时期,却反倒不合常理地受城中大户喜爱,不愁销路。
重赏之下,必有莽夫。胆子颇大的郑阡甚至试图潜入海尽去打捞珍宝,但当陈烁揪着他的衣领、当着他的面把一块巨石扔入海尽后,他便打消了这个想法——巨石入海如入渊,莫说波澜,一星水花都没溅起。
即便如此,日积月累之下,小队成员手头还是有了不少好东西。
小队成员进出城不能太频繁,这差事便交给了编外的裴掠火,让他借势阔气了一把。
每天,威海城的小孩总能看到一个与他们同龄的男孩招摇过市。
他有时手里拿着油乎乎的肉包大口吃着,有时则整个卷了鸡蛋的煎饼细细嚼着。
这让只能饮白粥、吃红薯馍馍充饥的小孩子们极其羡慕。
在有人通过讨好此人获得些吃食后,小孩子们一拥而上,几乎要将裴掠火捧成天上的仙人。
他们的说辞让裴掠火哈哈大笑,毫不吝啬地将手中的口食分给他们。勉强也能称得上宾主尽欢。
但今天的裴掠火很烦,因为街上遇到的一个看上去自己还要小些的女孩。
女孩的头发扎成两股自然垂下,披在脑后;小脸白白净净,脸颊却红扑扑;衣服打满补丁,却干净整洁;脚上穿着不甚合脚的鞋子,走起路便露出磨得红彤彤的脚后跟。
裴掠火烦,是因为这个白白净净的女孩说话很难听。
不是脏话连篇的那种难听,而是直击心灵的扎心的那种难听。
今天他照例将手中的吃食分给众多小孩,待他们作鸟兽散状时继续得意洋洋地往回赶时,这个女孩就闯入了他的眼帘。
女孩双手抱膝,蹲在路边,似在等什么人。
经过月余的吹捧,裴掠火已然变得有些飘飘然——天上的仙人自然要救地上的凡人于水火。因此他很拽地从怀中掏出最后一块白面馒头递给女孩,即便这是他预备用来今日充饥的。
可凡人不接仙人的馒头,只是瞪着好看的大眼睛疑惑地看着他。
“吃呀,给你的。”裴掠火被这么一晾,有些架不住势,只好开口。语气中,依然带着几分优越感。
即便他今天可能要饿肚子。
“不了,谢谢你。”女孩说完,就把头偏向了城门一侧,继续被裴掠火中断的等待。
她的举动完全出乎了裴掠火的预料——这种灾年,怎么会有人跟食物过不去。
裴掠火想了想,认为这是小女孩好面子。他心里讥笑声矫情,把手中的馒头垫个纸,放在了女孩身边。
仙人自然不与凡人计较,给她她终归是要吃的。
裴掠火起身向城外走去,施施然的动作继续显示着他心中的飘飘然。
“喂,”身后的女孩喊道,“小黑炭,把你的馒头拿走。”
其实女孩喊出“喂”时,裴掠火还步伐不减,只是动作潇洒地向后摆摆手。直到女孩那声“小黑炭”出来,他才顿住脚步。
“你叫我什么?”裴掠火转过身,黑黢黢的小脸上眉毛高扬——他在怀疑自己的耳朵。
……
汪槐米今天很无语,因为一个招摇过市的小男孩。
这不是她第一次见到这个小男孩了。
说实话,她两个月前就见过他了。被一个同样黑黢黢的少年拉着,在大街上哭得像走丢了一样。
汪槐米当时跟着爷爷去买粮食,真头一次见能哭那么久的男生,因此一直记忆犹新。
后来,她蹲在这边等待爷爷回来,又看到了这个小男孩。
他一开始还是美滋滋地拿着食物边走边吃,后来被一个小孩子讨好了一两句,就把手中的吃食分给那个小孩子一半。
再后来,汪槐米又看到他被一群小孩子围着,把手中的吃食散出去。
她眼见着男孩手中的包子、煎饼逐渐换成干饼、馒头,却还是整日享受着孩子们越来越心不在焉的追捧。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活法,何况一方得了快乐,一方饱了口舌之欲,各得其所。汪槐米不觉得他们的做法有什么错,只是自己不喜欢这样而已。
爷爷曾说,武道忌讳低人一头,因此不叫她做手心向上之事。
汪槐米自然听爷爷的话,哪怕等待爷爷归来的时间里总是饥肠辘辘,也总是咽着口水硬挺,从不曾若众人一般凑上前去。
不经一番寒彻骨,哪得梅花扑鼻香。
八岁的汪槐米坚信这个道理。
可今天这个小男孩跟有毛病一样,也不管人家欢不欢迎,就一脸臭屁地走过来。明明都已经拒绝过他了,还要把馒头放在她旁边。
怎么?强给不算强是吧?
一定要问鼎武道巅峰的汪槐米勃然小怒,立刻开口喊他:“喂!”
可小男孩真装啊,听到她的声音竟然还不停步,把手像鸡毛掸子一样甩甩——他不会以为自己这样很帅吧?
于是汪槐米忍不了了,她开口就是一句攻击性极强的语言:“小黑炭,把你的馒头拿走!”
小男孩终于停住了脚步,缓缓扭过身子,满脸吃惊:“你叫我什么?”
“小黑炭,把你的馒头拿走。”汪槐米一字一顿地重复,生怕小男孩听不清楚。
……
李闲有些无奈地看着比往常回来稍晚些的裴掠火,他坐在李闲旁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我……我给她馒头,她不要就……就算了……还打我……”小男孩看上去真的很伤心,他想不明白为什么做好事还要被打。
更屈辱的是,好歹家中也是练武的,竟然被路边一个小女孩打得连手都还不了。
“不急,把泪擦一擦,慢慢说。”李闲本来准备去找陈烁汇报海尽前进的事情,此时被小男孩缠住,拖不得身,只好坐下宽慰,询问情况。
裴掠火拿出李闲送给他的手帕,狠狠地擤了一下鼻涕,又干嚎两声,才断断续续地开始说明事情缘由。
“她说我是小黑炭……”小男孩刚开口,就有些气不过。
营地里,李闲和裴掠火面对面坐着。
一个时不时流出些鼻涕,断断续续地说着;一个双手托腮,安安静静地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