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世并非没有储物的东西,储玉便是市面上常见的货色,是某种天然之玉剥离而成。玉内空间不定,世人据其内部大小定储玉之品质,一块上好的储玉是实打实的价值连城。君子腰当悬玉,也是世人利用储玉之习惯形成的传统。但储玉有个极大的缺点,它生于天地间,听用于万物,不认一人为主。
而储物法器则是大神通修士汲天地之势,凝晨昏之明暗成器之有,纳山河之广阔当器之无。有无相生,成储物法器之神通。命之名,则法器认主,发挥其应有的威能。认主后,非主人不可拆。外人得之,强行破坏,只会将其中物件一并损毁。
当然,神通人士有特殊的路子储物。比方说书生刚刚拿出书箧的“袖里乾坤”,但这也属于高阶功法,一般的修士参悟不透。
“谢过师兄。”李闲攥起囊星,再向书生行礼。
“只是偶然所得,不必介怀。”书生摆摆手,浑不将这挤破天下英雄头颅都要抢到手的宝物放在心上。
李闲不再多语,此时再说便显得矫情。他喜不自胜地将囊星佩戴于胸前,偶尔还拿手指弹两下,听反弹回的“噔噔”声。
“有机会外出游历的话,也可当普通书箧挎着掩饰一二。”书生又开口,“外人看不出破绽的。”
李闲点点头。一个少年能隔空取物还是有些让人怀疑,在搞到储玉作为掩饰之前,囊星在人前还是老老实实挎着比较好。
“唉——”一声长叹打断了师徒三人的对话。长叹声不似正常人类发出的,更像是山谷间的山风吹拂过耳畔时,耳边呼啸而过的似人非人之声。
长叹声中,李闲没来由的感受到一股威压,随之而来的,是从灵魂深处涌出的恐惧。这种恐惧来自人类的基因深处,是手无寸铁的先祖对神秘莫测的大自然的顶礼膜拜。
威压之下,李闲旋即有了跪伏的想法。紧接着,便是转身奔逃的冲动。
好在书生拂袖,不知施了什么法子,李闲压力顿消。可发软的双腿终究撑不住身子,李闲还是瘫倒在地。
向声音来源看去,却是一个老叟背对他们,双腿下跪,匍匐在主峰前。似乎是师徒三人的洽谈打断了他的虔诚膜拜,老者这才出声。
老叟花白的头发稀疏,头顶已经完全秃了,只有脑袋侧面的几根毛发还在坚守岗位;他上半身不着寸缕,露出皮肉几近贴在骨头上的躯体;即便是趴在那里,依然掩饰不住脊柱夸张的弯曲,似是被生活的重担所压沉;下半身所穿的裤子也破破烂烂,兜不住他那瘦骨嶙峋的躯体,只好用个绳带系在身上;脚上更是连鞋也没有穿,开裂的脚缝里都是尘土内藏。
换作平时,看到这般模样的老叟,自幼受姚继圣濡染的李闲是一定要上前询问一二,留下几钱铜子的。但此时,李闲的心里却只有一阵惊涛骇浪——这老叟显然是一直在眼前的,自己为什么在此之前对其一直置若罔闻?他的叹息声又是怎么回事,怎么这般令人畏惧?
李闲深吸一口气,调整身子,盘坐在李先生与书生身边。他知道李先生不是什么爱卖关子的人,既然带他进山,就不会什么也不说。与其自乱阵脚,不如冷静相待,反正有什么事先生与师兄自会担着。
李先生与书生倒是神容不变,对叹息声并不意外,显然是早已知晓老叟的存在。
“它就是祖宗庙,”李先生点指眼前的老叟,扭头向李闲说道,“有没有觉着很厉害?”
厉害?
李闲不知如何回应,只好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一座庙和一个活生生的人李闲还是能分清的,李先生说这话莫不是在消遣他?
但李先生显然没有消遣李闲的心思,进一步解释道:“这个东西叫‘搬山公’,是青山的劳役,负责扛着青山巡游周天。它这苦大仇深的老人样是天生的,你倒是不必太过同情。”
一旁的书生抬手顺顺白狐的毛,补充道:“青山无脚,独自不成行,但又喜好栖于强国之侧,集人间烟火气。所以强国衰落时,只好靠搬山公周游列国,寻新的强国傍身。当青山落脚于某处后,搬山公化作一间小庙休息,等待下次青山将他唤醒。”
既然说起了青山,书生索性继续将事实解释清楚:“青山集人间烟火气,但却也向外散发福泽。对于它下脚的地塌,始则予之兴,终则予之续。小则美及一域,大则涉及一国。所以,对于将衰之国而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五千年前,大平高祖开国时,青山乘着搬山公,落脚于此,搬山公化庙睡在你眼前的这片土地上。后来陈家和江家两家人将灵牌迁入,这才有了祖宗庙。这老东西,还是跟着受了一番香火的。”李先生点点头,对书生的话表示认同,又进一步补充背景,“而陈江村,也借着青山的荫泽,发展成了东西往来之枢纽——陈江镇。”
“可现在,搬山公醒来了。”李先生和书生对视一眼,皆看出对方眼神中的凝重。
李先生与书生向李闲介绍的关口,搬山公直起了身子,向身后看来。
“不必慌乱,它没有灵智,”李先生稍向前一步,将李闲护在身后,“它只有听从青山的调令。我们现在没有妨碍它,不会有事的。”
果然,搬山公并没有进一步动作,只是歪头看向不知来意如何的三人。它的脸哭丧着,似是遭遇了多大的不幸;肿起的眼袋下垂,眼眶凹陷,瞳孔无神,眼角竟然还噙着几滴泪;厚厚的下嘴唇外翻,嘴角不受控制地向外拉扯——若非李先生的解释,李闲当真是要将他当作饱经磨难的老人。
搬山公当然疑惑,它的叹息借了青山的气韵,凡夫俗子、飞禽走兽受不得青山的境,势必要退避三舍。可眼前三人,除了个子较小那个初时受了些影响,剩下二人竟自始至终岿然不动。
“看这情形,最迟今年冬,青山就要动身了。”书生眯起眼睛,来回打量搬山公和眼前丈余的主峰。
李先生点点头,腰间的“威严”光芒一闪,但却没有接话。
“先生,到底要不要留下青山?还请早做决断。”书生见李先生没有回应,又说道。
留下青山,指的自然是打断它的“脚”。打杀一次搬山公,青山起码要付诸五百年的时间重新凝聚。对大平百姓而言,则是亡国之前多出了五百年的平和。
空气中又是一阵山风吹来,引得周遭的草木簌簌发声,氛围中多出一分紧迫之意。
李先生双手仍背在背后,不知在想些什么。风吹拂着他的蓝衫,发白的衣摆随风而动。
足足等了一炷香的功夫,李先生慨然长叹。
“乱象之生,在乎人。今日打杀搬山公,用青山气节换一阵苟活,救不回朝廷内部的腐朽。”
“今日世人赖青山得活,下一次呢?败因不除,乱势只会越积越重。”李先生以往平缓却中正的语调现在却如此低哑,李闲可以嚼出其中的苦涩。
“这些年我教过这么些孩子,灵气的、愚笨的、勤勉的、懒惰的……各有各的想法,各有各的风采。”李先生的语调愈发低沉,头也向下埋去,似在追忆过往,“真是不忍心看到他们流离失所的样子啊。”
“但势来不可止。”李先生最终抬起头,眼里重新占满坚定,“与其饮鸠止渴,不如相信后人的智慧。”
“让大平,就这么乱起来吧。”
李先生最后的轻语掷地有声。
千百年前,他就预料到了这个结果,伴于青山之畔,预备为大平众生争一条路。
今天,千年前教习的弟子周游四海归来,预备助师一臂之力。
现在,他放下了一救天下人的执念,选择顺应大势。
搬山公自然不知它在鬼门关到底走了几遭,它见众人长时间没有反应,便不再理会,又继续匍匐在青山主峰前。
青山也许知道这些人类的算计,可是它并不在乎,甚至连基本的沟通也懒得进行。
安和都城,又有几家忧愁,几家放歌?
最是青山留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