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尾巴”所指的可能性,在周维民内心激起惊涛骇浪般的巨震,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防。
无数画面碎片不受控制地在他脑中飞旋:被警察严厉盘问后憔悴不堪的脸孔,自己暴怒失控时的吼叫,那人蜷缩在角落瑟瑟发抖……一丝苦涩和痛悔在眼底翻搅,但他很快将其碾死。
活下来!必须活下来!任何横在生存前路上的障碍,都必须被残忍地粉碎!
即使那障碍曾是……他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剧痛压倒了内心短暂的软弱和荒谬的慈悲。
再睁眼时,那份曾经片刻动摇的混乱惊恐已被强行按捺下去,只剩下冰冷彻骨的凶狠在眼底缓慢凝结,如同浑浊的水中沉淀下来的毒物,漆黑而沉重。
他抬起头,目光迎向窗边的女人,声音嘶哑但清晰得如同打磨过的刀锋:
“我明白了。”这三个字吐出,像三颗饱含铅块般沉重却又坚决得可以击碎顽石的钉子。它们穿透肺腑,砸在寂静的空气里,留下无声却震耳欲聋的烙印。
代价是什么?他问自己。血?还是残留的灵魂碎片?此刻都已如灰尘般被他碾在脚下,不值一提。
一直沉默的金女士眼底终于掠过一丝极其难以察觉的、几乎隐没的松弛。
她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仿佛在赞许一块砧板上摆放端正的肉品。“很好。具体的……”她的话并未继续下去,微微侧头,目光瞥向室内某个不易察觉的角落。
刚才那位侍者无声而迅速地走近,俯身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金女士眉头轻轻蹙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初,极其自然地对周维民道:“周先生,请跟我来。还需要一份手续要签署。”她的语气如同在确认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侍者已经快步走向空间的深处,那里有一扇极为隐蔽、与墙面色调纹理一致的暗门无声滑开。
周维民立刻起身,那件宽大的飞行夹克还沉甸甸地裹在身上,残留着陌生人的体温与气味。
他跟随金女士和侍者穿过空旷得令人心悸的大厅,走向那扇暗门。
门后是一条铺设着同样深色反光地面的甬道,狭窄而幽暗,仅凭间隔镶嵌在地板下的微弱导引光带照亮前路。
空气骤然变得干燥冰冷,还夹杂着一股极为细微、却能唤起人类记忆深处古老恐惧的铁锈与绝缘胶皮混杂的气息。
甬道尽头另有一扇厚重的磨砂钢门。侍者在门侧一个指纹面板上快速操作,钢门应声开启,发出沉闷冗长的气流泄漏声。
门后豁然开阔——一个环形的房间居中而立。
冰冷的白色电子光充满这处封闭空间,墙面全是无缝嵌入的巨大屏幕,显示着复杂的城市网格地图、变幻的线路图、以及密密麻麻流动的代码。
空气中满是电子设备低频运行产生的密集嗡鸣,如同一个超现实的精密蜂巢深处。
几排控制台前,坐着几个穿着统一深色制服、神情异常专注的技术人员,他们目光在屏幕上快速扫过,像一群在数据洪流中搜寻特定信号的机械探针。
“资料调出来。”金女士命令道,她的声音在这电子空间里变得异常冷静高效。
一名技术员立刻在控制台上操作了几下。
旁边一块大屏幕迅速亮起,清晰呈现出一段监控录像:正是他们刚才密谈的会客厅景象!
几个摄像头从不同角度捕捉着同一个寂静得令人窒息的空间——周维民拘谨而带着后怕地坐着,金女士优雅沉稳地倒茶、说“尾巴”、周维民脸色剧变、茶水溅出……两人之间那种秘谈的凝肃氛围被冰冷的镜头渲染得如同警讯档案里的记录片段。
金女士没有说话,只是抬手指了指屏幕边缘靠近巨大落地窗的一处阴影区域。
技术员会意,立即放大、局部增强。虽然处在边缘,像素也略显模糊,但依然能辨认出在巨大的玻璃幕墙角落处,不知何时,竟多了一道深红色的模糊人影!
那是个女人,穿着一身长度过膝的红色羊绒大衣,背对着镜头面朝窗外。仅能隐约看到她背影的轮廓和蓬松挽起的浅色发髻的顶部。
在这个纯然由几何冷硬线条与冰冷电子设备构成的场景里,那一点突兀而炽烈的红色,如同白灰的壁面上突然渗出一滴尚未凝固的鲜血,刺目得令人心悸。
人影的位置极其微妙,离茶桌不算近,却也不算远,仿佛一只无声落在陷阱边缘小心观察的鸟影。
这深红背影如同一块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周维民的视网膜上。
他猛地向前冲了一步,身体下意识紧绷得如同被无形鞭挞,几乎撞上冰冷屏幕前的不锈钢护栏。
惊骇与愤怒交织出的电流嗡一下冲上头顶,令他瞬间陷入失语状态——那个背影!那身颜色鲜明的外套轮廓……一种带着冰冷刺痛的熟悉感穿透记忆的厚茧!
赵倩!那个已经死去的女人!那个被自己暴力相向之后却因懦弱而沉默到死亡的女人!
可她怎么会出现在这个只有特定权限才能抵达的云端牢笼?她听到了什么?又知道了多少?那关于“尾巴”的危险暗示……
那每一个字都足以给她烙上死亡的印记!
混乱的思绪如同失重下坠时撞碎的水滴般炸裂喷溅,一种比直面监狱高墙更深重的恐怖阴影,此刻正以那个红色身影为中心,无声地吞噬了他刚刚浮出水面的所谓希望之光。
寒意从骨髓深处渗透开来,心脏在胸腔内疯狂擂动,耳边回荡着方才冰冷屏幕里金女士清晰低语的字字句句:尾巴……清扫干净……断尾求生……
红色羊绒大衣的背影烙印般留在放大屏的角落,像寂静空间里灼烧出的一道触目惊心的伤口。
这深红刺目得足以让周维民的呼吸也瞬间凝固:是她。
那晚争执的房间里,赵倩同样站在那片冰冷阴影里发抖,身上那件羊绒大衣的红,恰如深夜中燃烧的烛泪。
当监控系统捕捉到这一幕时,这身红就已经变成标记、成为警告,也仿佛是她提前为自己穿上的最终仪式的裹尸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