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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学课上,沈知白轻松解开超题。

>老师震惊之余质疑她抄袭,她冷笑走上讲台。

>粉笔如剑,七种解法龙飞凤舞布满黑板。

>“此题,有七解。”她摔下粉笔,台下鸦雀无声。

>放学后,她收服混混学生组建“草台班子”。

>倒卖认购证赚得第一桶金时,巷口传来打斗声。

>前世被她赐死的户部尚书,正被高利贷围殴。

>“陛下?”满身是血的男人抬头,瞳孔剧震。

>雨水冲刷着他脸上的血,也冲刷着她颈后灼热的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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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笔灰在午后斜射的阳光里无声浮沉,带着一股干燥呛人的味道,是这间九十年代上海普通中学教室里最寻常不过的背景。讲台上,数学老师李国栋的声音带着一种惯常的、居高临下的拖沓,像钝刀子割着空气。他稀疏的头发油亮地贴在脑门上,随着唾沫横飞的讲解微微颤动。

“……所以,这道题目的关键,在于辅助线的巧妙引入。”他捏着一截粉笔,在黑板那道复杂的几何证明题上用力点了点,留下一个刺眼的白点,“这对你们初一的同学来说,是超纲的!是拔高!是让你们开开眼界的!做不出来很正常,不要有压力,重在理解老师的思路……”

他转过身,推了推滑到鼻尖的眼镜,镜片后的小眼睛习惯性地扫视全班,带着一种施舍般的宽容,最后,那目光精准地落在靠窗最后一排那个新来的转学生身上。女孩穿着洗得发白的蓝白校服,安静得近乎透明,在一群叽叽喳喳、心思各异的同龄人中显得格格不入。

“沈昭同学,”李国栋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戏谑,“新转来的,更要抓紧适应。这道题嘛……你能看懂老师的思路吗?别灰心,慢慢来,啊?”他刻意拉长了语调,教室里立刻响起几声压抑的嗤笑,几个后排的男生挤眉弄眼。

沈昭,或者说,灵魂深处那个曾高踞九重、执掌乾坤的女帝沈知白,缓缓抬起了眼睑。那双眸子沉静如古井深潭,幽邃得完全不像一个十三岁的少女,没有丝毫被冒犯的愠怒,只有一丝近乎悲悯的冷峭,仿佛在看一场拙劣的皮影戏。她甚至没有去看李国栋那张因长期刻薄而显得僵硬的脸,目光直接越过他,落在了黑板上那道被老师渲染得如同天堑的几何题上。

不过是一道需要些许空间想象力和基本定理组合的题目罢了。在她前世浩瀚如烟海的算学典籍中,这连开胃小菜都算不上。眼前这个聒噪的“夫子”,其见识与气度,连她御前最末等的侍墨童子都不如。

时间仿佛被这双沉静的眼眸冻结了一瞬。

“呵。”一声极轻、极冷的嗤笑,从她唇边溢出,像冰棱碎裂在寂静的湖面。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聚焦下,沈昭——这个刚刚转学过来、沉默得几乎被忽视的女孩——竟然推开椅子站了起来。椅子腿摩擦水泥地面,发出刺耳的“嘎吱”声,在这陡然凝滞的空气里显得格外惊心。

她径直走向讲台,脚步沉稳,没有丝毫属于这个年纪女孩的怯场。校服宽大的袖口下,她伸出的手,指节纤长匀称,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力量感,不容置疑地从呆若木鸡的李国栋手里,抽走了那半截粉笔。

指尖触碰到粉笔粗糙表面的刹那,李知白(李国栋)恍惚间仿佛看到了一道寒光闪过,如同利剑出鞘。

教室里落针可闻。几十双眼睛,从好奇到惊疑,再到难以置信,紧紧追随着那个瘦削却挺直如松的背影。

粉笔尖触碰到墨绿色的黑板,发出短促而清脆的“笃”声。接着,便是令人眼花缭乱的“唰唰”声。那截白色的粉笔在她手中仿佛活了过来,不再是书写的工具,而是一柄在千军万马中肆意挥洒的绝世名剑!线条刚劲凌厉,角度精准得如同用尺规量过,却带着一种行云流水、浑然天成的磅礴气势。辅助线不再是生硬的添加,而是整幅几何图卷自然生发的脉络。数字、符号、简洁有力的证明步骤,如奔涌的溪流,随着她手腕的挥动,在黑板上恣意流淌、蔓延、绽放!

她甚至没有停顿思考。整个过程流畅得如同早已在心中演练过千百遍。

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压,随着她笔走龙蛇的轨迹,悄然弥漫了整个教室。后排那几个原本等着看笑话的刺头男生,脸上的戏谑早已凝固,嘴巴无意识地张开,眼睛瞪得像铜铃。前排几个成绩拔尖的学生,身体不由自主地前倾,死死盯着黑板,脸上写满了震惊与痴迷,仿佛在观摩一场神迹。

李国栋脸上的肌肉彻底僵死了。油汗不受控制地从他额头、鬓角渗出,汇聚成细流滑落。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镜片后的眼睛死死瞪着黑板,瞳孔因为过度惊骇而急剧收缩。这……这怎么可能?这解法……闻所未闻!精妙绝伦!完全颠覆了他几十年教学的认知!别说学生,就是他……也根本想不到!抄袭?抄谁的?抄哪个大学数学系教授的吗?

就在众人以为这已是极致时,沈昭手腕一转,粉笔在第一个解法结束处利落一顿,竟没有丝毫犹豫,笔锋陡转!

唰!唰!唰!

第二条截然不同的辅助线瞬间生成!

紧接着,第三条!第四条!第五条!……

每一种解法都自成体系,思路迥异,却又殊途同归,直指核心!每一种都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却又逻辑严密,无懈可击!黑板上有限的空白被迅速填满,白色的线条与字符纵横交错,勾勒出一幅繁复而壮丽的数学图景,散发着冰冷而强大的理性之美!

“啪嗒!”

第七种解法最后一个字符落定。那截已经磨损得短小的粉笔被她随手一扔,精准地弹入讲台上的粉笔盒中,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沈昭缓缓转过身,面向台下鸦雀无声、如同被施了定身法的众生。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勾勒着她略显单薄的轮廓,却在她周身镀上了一层难以逼视的凛然光晕。她的目光平静地扫过一张张呆滞的脸,最后落在脸色惨白如纸、浑身筛糠般抖动的李国栋身上。

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死寂的空气,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青石板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绝对权威:

“此题,有七解。”

话音落下的瞬间,仿佛有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心头。

“轰隆——!”

一声沉闷的巨响毫无征兆地从窗外炸开,如同沉睡巨兽的低吼。紧接着,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玻璃窗上,瞬间模糊了外面的世界。酝酿了一下午的闷雷暴雨,终于倾盆而下。

放学铃尖锐地撕破了教学楼里诡异的寂静。人流开始涌动,带着劫后余生般的嘈杂和议论纷纷,汇向狭窄的楼道。无数道目光,敬畏的、好奇的、探究的、嫉妒的,如同实质般黏在沈昭身上。她恍若未觉,慢条斯理地将那本崭新的、几乎没翻过的数学课本塞进洗得发白的帆布书包里,动作从容不迫,带着一种与年龄格格不入的沉稳。

她随着人流走下楼梯,穿过喧闹的走廊。那些刻意压低的议论声浪,在她耳中如同蚊蚋嗡鸣。

“……七种解法!我的天……”

“李阎王的脸都绿了……”

“她真是新来的?太吓人了……”

“嘘!小声点!她看过来……”

沈昭目不斜视。女帝的威仪,岂是这些黄口孺子能轻易窥探和议论的?她需要的是能做事的人,不是看客。

走出教学楼,潮湿的水汽裹挟着凉意扑面而来。雨势滂沱,天地间一片白茫茫的水帘。校门口挤满了撑着伞接孩子的家长和匆匆跑向公交站的学生。沈昭没有伞,只是将帆布书包往怀里抱紧了些,微微扬起下颌,径直走进雨幕中。

冰冷的雨水瞬间打湿了她的头发和单薄的校服,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寒意。但她挺直的脊背没有丝毫弯曲,步履沉稳地穿过拥挤混乱的人流,朝着学校后门那条相对僻静、连接着老旧弄堂的小路走去。

刚拐过墙角,避开主路的喧嚣,一个刻意压低的、带着谄媚和试探的声音就从旁边堆满废弃课桌椅的杂物棚子下响起:

“昭……昭姐?”

沈昭脚步未停,甚至连眼角的余光都没有偏移半分,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棚子下立刻蹿出来三个湿漉漉的身影,为首的是个高个子男生,外号“阿毛”,头发被雨水打湿,几缕黄毛蔫蔫地贴在额前,校服敞着怀,露出里面花里胡哨的汗衫。他身后跟着一胖一瘦两个跟班,都缩着脖子,眼神躲闪,带着混混学生特有的那种外强中干的痞气,此刻却都透着一股掩饰不住的敬畏和拘谨。

阿毛紧跑两步,笨拙地试图将手里那把破旧的、伞骨都歪斜了的黑伞撑到沈昭头顶,动作小心翼翼,生怕触怒了她:“昭姐,这么大的雨,您……您没带伞啊?用我的,用我的!”

沈昭脚步微顿,终于侧过头,目光在阿毛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平静无波,没有任何情绪,却让阿毛举着伞的手猛地一僵,脸上讨好的笑容也凝固了,背脊瞬间冒出一层冷汗。就在昨天,他还带着人在放学路上堵过这个新来的转学生,想给她个“下马威”,结果……那噩梦般的经历他这辈子都不想再回忆。那根本不是打架,是单方面的碾压!那眼神,那气势,比他们这片最狠的“大哥”还要可怕一百倍!

“不必。”沈昭收回目光,声音清冷,继续往前走,“跟上。”

简单的两个字,却让阿毛如蒙大赦,脸上瞬间又堆起笑容,连忙把破伞胡乱塞给身后的胖子,自己淋着雨,亦步亦趋地跟在沈昭侧后方半步的位置。胖子和瘦子也赶紧小跑着跟上,大气不敢出。

一行人沉默地穿过被雨水冲刷得湿漉漉、泛着青黑色水光的小巷。两侧是低矮陈旧的石库门房子,红砖墙在雨水的浸润下颜色深暗,窗户里透出昏黄的灯火,隐隐传来锅铲的碰撞声和模糊的沪语对话。空气中弥漫着雨水的气息和弄堂深处特有的、混合着煤烟、饭菜和淡淡霉味的复杂气息。

七拐八绕,眼前豁然开朗,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岔路口。路口一棵高大的梧桐树下,支着一个简陋的塑料雨棚,棚下是一个同样简陋的小卖部。玻璃柜台蒙着灰尘,里面零散地摆着些文具、廉价零食和几瓶橘子汽水。柜台后面,一个头发花白、穿着深蓝色卡其布罩衫的老头正戴着老花镜,就着棚顶吊下来的昏黄灯泡,慢吞吞地翻着一本卷了边的旧书。

雨点密集地敲打着塑料棚顶,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沈昭径直走到雨棚下,抖了抖校服上的雨水。阿毛三人也赶紧躲了进来,挤在狭窄的角落里,湿衣服紧贴着身体,显得有些狼狈。

“老板,四瓶橘子水。”沈昭的声音打破了小卖部里只有雨声和翻书声的宁静。

老头慢悠悠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透过老花镜片看了看这几个淋成落汤鸡的学生,没说话,只是慢吞吞地放下书,弯腰从柜台底下拿出四瓶贴着“正广和”标签的橙色玻璃瓶汽水,瓶身上凝结着冰凉的水珠。

沈昭从帆布书包的夹层里,摸出几张被仔细压平的、印着四位伟人头像的蓝色百元钞票——这在这个普通初中生身上,绝对是一笔“巨款”。她抽出其中一张,放在有些油腻的玻璃柜台上。

老头看到百元大钞,动作顿了顿,推了推老花镜,又抬眼仔细打量了一下沈昭,这才拉开抽屉找零。动作依旧慢条斯理。

阿毛三人眼睛都看直了,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他们平时兜里能有几块钱零花就不错了,哪见过同学随手就掏出一百块买汽水的?对沈昭的敬畏又无形中拔高了一层。

沈昭接过老头递来的零钱和四瓶橘子水,自己拧开一瓶,仰头喝了一口。冰冷的、带着强烈气泡感和廉价香精甜味的液体滑过喉咙。她微微蹙了蹙眉,显然并不习惯这种味道,但还是又喝了一口。然后,她将剩下的三瓶随手递给眼巴巴看着的阿毛三人。

“昭姐!这……”阿毛受宠若惊,手在湿漉漉的裤子上擦了擦才敢接过来。胖子和瘦子更是激动得脸都红了,忙不迭地道谢:“谢谢昭姐!”“昭姐真好!”

沈昭没理会他们的激动,走到雨棚边缘,背对着小卖部柜台,面朝着外面白茫茫的雨幕和湿漉漉的街巷。阿毛三人立刻捧着橘子水,自觉地在她身后半步排开,挺直腰板,努力做出“听候吩咐”的样子,只是湿透的头发和衣服让他们显得有些滑稽。

“知道认购证吗?”沈昭的声音不高,清晰地穿透雨声。

“认……认购证?”阿毛愣了一下,和胖子瘦子面面相觑,都是一脸茫然,“是……是啥东西?奖券?”

胖子舔了舔嘴唇上的橘子水甜沫,小声嘀咕:“是不是那种……买冰箱票的?”

沈昭微微侧过脸,眼角的余光扫过他们懵懂的脸,心中了然。九十年代初的上海,股票认购证刚刚开始发行,对普通市民尤其是他们这些半大孩子来说,还是个遥远而模糊的概念。信息差,就是最大的金矿。

“印着‘92上海股票认购证’字样的东西,薄薄一本,三十块。”沈昭言简意赅地解释,“银行、证券公司门口,有人在收,现在价格大概一百到一百五。”

“一百五?!”瘦子失声叫了出来,被阿毛狠狠瞪了一眼,赶紧捂住嘴,但眼睛瞪得溜圆。三十块的东西转手就能卖一百五?这简直是抢钱!

阿毛的心脏也怦怦直跳,他努力回忆着:“好像……好像听我爸提过一嘴,说厂里有人买了那个东西,发财了?但具体……”

“我需要人手。”沈昭转过身,目光平静地落在阿毛脸上。那目光并不锐利,却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力量,让阿毛瞬间感觉自己所有的小心思都无所遁形。“你,还有你认识的、靠得住、手脚麻利、胆子够大的人,去弄堂里收。”

她顿了顿,看着阿毛眼中骤然燃起的、混杂着贪婪和野心的火焰,继续道:“用你们的零花钱,或者家里能‘借’出来的钱。二十块收一本,有多少收多少。收到的,交给我。每收一本,我给你们五块辛苦费。本金,最后还你们。”

五块一本!阿毛的心跳得更快了。他迅速盘算着:自己平时省下的零花、过年攒的压岁钱,加上死皮赖脸从奶奶那儿磨来的……凑个百八十块不成问题!要是能收个三四本……那就是十几二十块的纯利!比他爸一个月给的零花钱还多!胖子瘦子也激动得呼吸粗重,眼睛放光。

“昭姐!您放心!”阿毛猛地一拍胸脯,湿漉漉的校服拍得啪啪响,脸上满是豁出去的狠劲和谄媚,“这事儿包在我们身上!我们兄弟几个别的本事没有,在附近几条弄堂里人头熟!谁家有闲钱买了那玩意儿,我们一准儿给您打听出来!保证给您办得漂漂亮亮!”

“是啊昭姐!”胖子也赶紧表忠心,“我舅妈就在纺织厂,她们厂工会好像发过通知……”

“我……我表叔在工行门口看自行车,他肯定知道谁在收!”瘦子也抢着说。

沈昭看着眼前这三张被雨水和兴奋刺激得微微发红、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莽撞和贪婪的脸。这就是她在这个陌生时代的第一批“班底”,一群稚嫩、粗糙、充满市井气息的“草台班子”。但没关系,只要用得好,草莽也能成事。女帝用人之道,首重其“用”,而非其“形”。

“很好。”她点了点头,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肯定,“记住,低调,动作快。消息传开,价格会涨。”

“明白!明白!”阿毛三人把头点得像小鸡啄米。

“昭姐,”阿毛搓着手,又凑近一步,脸上堆着笑,压低声音,“那本金……要是我们几个凑不够,您看……能不能先……从您这儿支点?赚了钱我们马上还!加倍还!”

沈昭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两秒。贪婪,但尚在可控范围。她没说话,只是再次把手伸进书包夹层,又抽出了两张蓝色百元大钞,递了过去。

“省着用。”只有三个字。

阿毛双手接过那两张崭新的、带着油墨味的钞票,感觉指尖都在发烫。他小心翼翼地揣进贴身的裤兜里,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变调:“昭姐!您真是……真是我们亲姐!您放心!我们要是办砸了,提头来见!”

沈昭不再理会他们的赌咒发誓,目光重新投向棚外滂沱的雨幕。雨水在凹凸不平的路面上汇成浑浊的水流,打着旋儿流向低洼处。她小小的身影在昏黄的棚灯下显得格外单薄,却又像一杆插在泥泞中的标枪,透着一股难以撼动的沉静。

时间在雨声和偶尔路过的自行车铃声中悄然流逝。阿毛三人蹲在雨棚角落,一边小口嘬着冰凉的橘子水,一边兴奋地低声讨论着行动计划,声音压得极低,眼神却像发现了金矿的土拨鼠。沈昭只是安静地站着,仿佛一尊凝固的雕像,只有那双沉静的眼眸深处,偶尔掠过一丝属于帝王的锐利和筹谋。

不知过了多久,巷子深处,隐约传来几声模糊的、被风雨声割裂的呵斥和肉体撞击的闷响。

起初,阿毛他们并未在意,沉浸在发财大计的亢奋中。但很快,那声音变得清晰起来,带着暴戾和凶狠。

“……姓陆的!你他妈活腻歪了?敢欠‘大富贵’的钱不还?”

“今天不把钱吐出来,老子卸你一条腿!”

“打!往死里打!”

紧接着,是压抑的、痛苦的闷哼声,还有身体重重撞在墙壁上的钝响。

阿毛三人停止了交谈,脸上兴奋的红潮褪去,换上一种街头少年对暴力冲突本能的警惕和一丝事不关己的冷漠。胖子缩了缩脖子,往棚子里面挪了挪。瘦子探头探脑地朝声音传来的方向张望,嘴里嘀咕:“又是放印子钱的在打人……晦气。”

沈昭的眉头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那闷哼声……有一种说不出的熟悉感,像一根极细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了她记忆深处某个尘封的角落。一种奇异的感觉攫住了她,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

她几乎没有思考,身体已经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一步踏出简陋的雨棚,冰冷的雨水瞬间再次浇透了她单薄的校服。她没有丝毫犹豫,循着那越来越清晰的打斗和咒骂声,径直走向声音来源的巷子深处。

“昭姐?!”阿毛惊叫一声,和胖子瘦子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惧和不解。那里面可是放高利贷的打手!都是心狠手辣的主儿!昭姐再厉害,也只是个学生啊!但沈昭已经头也不回地消失在雨幕中。阿毛一咬牙,把刚揣进兜里的两张百元大钞又往里塞了塞,低吼一声:“抄家伙!跟上昭姐!”说着从旁边废弃的课桌椅堆里抽出一根断裂的桌腿。胖子和瘦子也慌忙找了两根木棍,硬着头皮,深一脚浅一脚地追了上去。

巷子越走越深,光线愈发昏暗。两侧高耸的旧墙在雨幕中投下浓重的阴影。打斗声就在前面一个堆满废弃木箱和破箩筐的角落。

只见三个穿着花衬衫、胳膊上纹着青红刺青的彪形大汉,正围着一个蜷缩在墙角的人影拳打脚踢。那人穿着件洗得发灰的廉价衬衫,此刻已被撕扯得破烂不堪,沾满了污泥和暗红的血迹。他双手死死抱着头,身体痛苦地弓着,承受着雨点般落下的拳脚和污言秽语的辱骂。

“操你妈的!装死是吧?”

“陆沉舟!别以为躲到这儿就没事!大富贵哥说了,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今天不交钱,就让你尝尝三刀六洞的滋味!”

一个满脸横肉的光头打手狞笑着,从后腰抽出一把闪着寒光的弹簧匕首,在指间熟练地挽了个刀花,猛地朝地上那人的大腿扎去!

就在刀锋即将刺入皮肉的刹那——

“住手!”

一个清冽、冰冷,甚至带着一丝稚嫩,却蕴含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声音,穿透了嘈杂的雨声和打手的叫骂,清晰地响起。

三个打手的动作同时一僵,猛地回头。光头打手握刀的手也顿在半空。

只见巷口,站着一个浑身湿透、穿着初中校服的瘦小女孩。雨水顺着她乌黑的发梢和苍白的脸颊不断流淌。她站得笔直,小小的身影在昏暗中显得有些模糊,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淬了寒冰的星辰,冷冷地扫视着他们。

光头打手愣了一下,随即爆发出震耳的嗤笑,脸上的横肉都挤到了一起:“哈哈哈!我当是哪路神仙?原来是个没断奶的毛丫头!滚一边去!少他妈多管闲事!不然连你一块儿收拾!”

另外两个打手也哄笑起来,眼神轻蔑又凶狠。

沈昭没有说话。她甚至没有看那三个凶神恶煞的打手,目光穿透雨幕,直直地落在了墙角那个蜷缩的、遍体鳞伤的身影上。

雨水冲刷着他脸上的污泥和血迹,露出底下苍白而清俊的轮廓。尽管被殴打得不成人形,那眉宇间深刻的纹路,紧抿的、毫无血色的薄唇,还有那双即使在剧痛中也竭力维持着最后一丝清明和……某种深重屈辱的眼眸……

像一道撕裂苍穹的闪电!瞬间劈开了沈知白尘封千年的记忆!

户部尚书,陆沉舟!

那个因卷入江南织造贪墨大案,被她亲自下旨赐下鸩酒,最终在御书房阶前伏诛,临死前犹自高呼“陛下!臣冤枉!”的股肱之臣!

她曾亲手折断的国之柱石!

他怎么……会在这里?以如此狼狈不堪、任人践踏的姿态?!

巨大的震惊如同冰水,瞬间淹没了沈昭的心脏,让她几乎无法呼吸。穿越以来一直稳固如磐石的心境,此刻掀起了滔天巨浪!

就在这时,墙角那个被唤作陆沉舟的男人,似乎也感觉到了这束不同寻常的目光。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沾满血污和雨水的脸上,那双原本因痛苦和绝望而黯淡的眼睛,在接触到沈昭身影的刹那,猛地一缩!

时间仿佛凝固了。

瓢泼的雨水冲刷着他脸上蜿蜒的血迹,也冲刷着她颈后那片被雨水打湿的皮肤。就在这一刻,一股难以言喻的灼热感,毫无征兆地从她颈后左侧一个隐秘的位置猛地升腾而起!那感觉如此清晰、如此滚烫,仿佛沉睡千年的烙印被瞬间唤醒!

陆沉舟的瞳孔骤然放大到了极致,里面充满了无法置信的惊骇、迷茫,还有一种源自灵魂最深处的、无法言喻的悸动。他沾满血污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一个破碎的、嘶哑得几乎听不见的音节,混杂着雨水和血沫,艰难地冲破了喉咙:

“……陛……下……?”

那嘶哑破碎的音节,混杂着雨水的冰冷和血沫的腥咸,像一根烧红的铁钎,狠狠刺穿了滂沱的雨幕,也刺穿了沈昭看似古井无波的心湖。滔天的巨浪在灵魂深处翻涌,前世御书房阶前,那杯鸩酒,那声含冤带血的呼喊,那凝固在瞳孔深处的忠诚与绝望……与眼前这张被污泥、雨水和血污覆盖的、苍白清俊却写满屈辱和惊骇的脸,瞬间重叠!

是他!真的是他!户部尚书陆沉舟!那个被她亲手赐死的国之重臣!

时间在那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雨点砸在青石板上的声音,巷口阿毛三人粗重的喘息声,光头打手刺耳的狞笑声,仿佛都退到了极其遥远的地方。沈昭的世界里,只剩下墙角那双死死盯着她、瞳孔剧震、充满了无法置信、迷茫和一种更深沉、更复杂情绪的眼睛。

“操!还他妈装神弄鬼!”光头打手的嗤笑打破了这诡异的死寂。他根本没听清陆沉舟那破碎的呓语,只当是这被打懵了的窝囊废在胡言乱语。他手中的弹簧匕首寒光一闪,再次凶狠地朝着陆沉舟蜷缩的身体扎去!这次的目标,是更为要害的肋下!

“找死!”

沈昭眼中寒芒暴涨!那一声厉喝,不再有丝毫刻意压制的稚嫩,而是裹挟着前世帝王的雷霆之怒,如同实质的冰锥,狠狠刺向光头打手的耳膜!

几乎在她声音响起的同一瞬间,一道黑影带着破风声呼啸而至!

是阿毛!

这小子虽然吓得腿肚子都在转筋,但昭姐那声厉喝如同给他打了鸡血。眼看光头要对墙角那个被昭姐“认识”的人下死手,求表现的心瞬间压过了恐惧!他怪叫一声,抡圆了手中那根断裂的、还带着木茬的桌腿,用尽全身力气,朝着光头打手握着匕首的胳膊狠狠砸了下去!

“砰!”

一声闷响,伴随着骨头碎裂的细微“咔嚓”声!

“嗷——!”光头打手猝不及防,发出一声杀猪般的惨嚎。剧痛让他整条手臂瞬间失去了知觉,弹簧匕首脱手飞出,“当啷”一声掉在湿漉漉的石板上。他抱着扭曲变形的手臂,踉跄后退,脸上横肉因剧痛而疯狂抽搐,看向阿毛的眼神充满了暴戾和难以置信——这小子哪来的胆子?!

另外两个打手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他们下意识地看向巷口那个依旧笔直站立的瘦小身影,以及她身后那两个虽然握着棍棒、脸色煞白但眼神却透着一股豁出去狠劲的半大孩子(胖子和瘦子)。一种莫名的寒意,顺着被雨水打湿的脊梁骨爬了上来。

“妈的!几个小赤佬找死!”另一个打手最先反应过来,怒骂一声,放弃了地上的陆沉舟,抽出腰间的短铁棍,凶狠地朝着阿毛扑来!

胖子吓得一哆嗦,但看到阿毛动手了,昭姐就在身后,一股血气也冲上了脑门。他闭着眼,抡起木棍就胡乱往前扫去,嘴里还带着哭腔:“我……我跟你们拼了!”

瘦子也尖叫一声,手里的木棍毫无章法地往前戳刺。

场面瞬间混乱起来。三个打手虽然凶悍,但被阿毛那一下偷袭打懵了一个,剩下的两个面对三个初生牛犊不怕虎、又带着一股狠劲的半大小子,一时竟被棍棒乱舞逼得有些手忙脚乱。巷子狭窄,雨水湿滑,更限制了他们的发挥。叫骂声、棍棒撞击声、惨叫声(主要是胖子被打中后的嚎叫)混杂在一起。

而沈昭,自始至终,没有动。

她甚至没有去看那混乱的打斗。她的目光,如同两柄冰冷的利剑,穿透纷乱的雨丝和扭打的人影,牢牢锁在墙角那个挣扎着想要爬起来的男人身上。

陆沉舟似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他勉强用一只胳膊撑起上半身,另一只手无力地捂住剧痛的肋下,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全身的伤痛,让他发出压抑不住的抽气声。但他那双眼睛,依旧死死地、死死地盯在沈昭的脸上。雨水冲刷掉他脸上更多的污泥和血迹,露出那张过分年轻(与前世相比)却刻满了风霜和狼狈的清俊面容。那眼神里的惊骇和迷茫渐渐沉淀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几乎要将人灵魂都烧穿的痛苦、屈辱,以及……一丝深埋在最底层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微弱希冀。

“陛……下……”他又艰难地、无声地翕动了一下嘴唇,更多的血沫涌了出来。

就在这时,混乱的战局突变!

那个被阿毛砸伤手臂的光头打手,强忍着剧痛,眼中凶光毕露。他看出这三个小崽子根本没什么章法,全靠一股蛮劲。他猛地用没受伤的左手从地上抓起一块半截的板砖,趁着胖子一棍打空、门户大开的瞬间,狠狠朝着胖子的后脑勺拍去!这一下要是拍实了,不死也得重伤!

“胖子!”阿毛目眦欲裂,想救援却已来不及!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咻!”

一道细微到几乎被雨声淹没的破空声响起!

紧接着是光头打手更加凄厉的惨嚎!

只见他抓着板砖的左手手腕上,赫然插着一根……铅笔!一根最普通不过的、削得极其尖锐的木质铅笔!笔身深深地嵌入了他的腕骨缝隙,鲜血瞬间染红了笔杆!

光头打手像见了鬼一样,惊恐地看向巷口。

沈昭缓缓放下了微抬的右手。她的指尖,还残留着甩出铅笔时的微麻感。她的眼神,冰冷得如同万载寒冰,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刚才只是弹走了一只扰人的蚊蚋。

这一手,彻底镇住了所有人!

剩下的两个打手也僵住了,看着同伴手腕上那根突兀的、滴着血的铅笔,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这他妈是什么怪物?!

阿毛、胖子、瘦子也全都傻了眼,连呼吸都忘了。他们只知道昭姐打架厉害,可……甩根铅笔就能当飞镖扎穿人手腕?!这简直是武侠片里的功夫!

“滚。”

沈昭终于再次开口。只有一个字。声音不大,却像一把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三个打手的心口。没有威胁,没有恐吓,只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如同宣判般的冰冷意志。

三个打手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恐惧。光头抱着血流不止的手腕,疼得浑身发抖。另外两人再无半点凶悍之气,只剩下劫后余生的惊恐。他们甚至不敢再看沈昭一眼,更顾不上地上的陆沉舟,手忙脚乱地扶起惨叫的光头,如同丧家之犬般,跌跌撞撞地、头也不回地冲进了雨幕深处,瞬间消失不见。

巷子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哗哗的雨声,胖子粗重的喘息和抽泣声,以及……墙角陆沉舟压抑的、痛苦的咳嗽声。

阿毛三人惊魂未定,握着棍棒的手还在微微发抖,看向沈昭的眼神已经彻底变了,那不再是敬畏,而是掺杂着恐惧的、近乎顶礼膜拜的狂热!

沈昭却看都没看他们。她抬步,踩着湿滑的青石板,一步一步,走向墙角那个蜷缩的身影。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滴落,在她身后拖出一道浅浅的水痕。

她在陆沉舟身前一步处停下。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这个前世位极人臣、清贵自持,最终却在她御前饮鸩而亡的男人,此刻像一条被遗弃的野狗,匍匐在肮脏的泥水里,浑身是伤,气息奄奄。

陆沉舟似乎想挣扎着站起来行礼,或者做点什么,但身体只是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牵动了伤口,让他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最终只能无力地抬起头,用那双布满血丝、充满了痛苦和巨大迷茫的眼睛,仰视着眼前这个穿着初中校服、却散发着令他灵魂都为之战栗的熟悉威压的女孩。

“陛下……”他终于发出了清晰一点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带着浓重的血沫,“您……您怎么会……在这里?”

沈昭没有回答。她的目光锐利如刀,扫过他破烂的衬衫下露出的青紫伤痕,扫过他苍白失血的嘴唇,扫过他眼中那深不见底的屈辱和……一种几乎被绝望磨灭的傲骨残痕。

“陆沉舟。”她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穿透时空的冰冷质感,每一个字都清晰地砸在陆沉舟的心上,“前世一杯鸩酒,断你仕途性命。今生,”她微微俯身,那双幽深的眸子逼视着他,带着一种洞察一切的锐利,“何人能将你,逼至如此境地?”

“何人”二字,重若千钧。仿佛在质问他的无能,又像是在诘问这命运弄人的轮回。

陆沉舟的身体猛地一僵,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痛苦、屈辱、不甘、还有那丝被强行压下的、属于前朝重臣的傲气,如同被投入石块的深潭,剧烈地翻腾起来。他死死咬住下唇,直至渗出血丝,才勉强压下喉头翻涌的腥甜和几乎要脱口而出的悲鸣。最终,所有的情绪都化为一片死寂的灰败,他颓然垂首,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臣……无能。下海经商,误信小人,欠下巨债……累及家人,自身难保,犹如丧家之犬……有负陛下……有负……”后面的话,被剧烈的咳嗽淹没,只剩下压抑的痛苦喘息。那“陛下”二字出口,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荒谬感和深沉的绝望。

“昭姐!他……他好像伤得很重!”阿毛这时才敢凑过来,看着陆沉舟惨烈的样子,忍不住小声提醒,眼神里带着点后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这人也太惨了,被高利贷打成这样,还认识昭姐……不对,他刚才叫昭姐什么?“陛……下?”阿毛心里猛地一突,赶紧把这个荒诞的念头甩开。

沈昭直起身,目光扫过陆沉舟肋下那片迅速洇开的、深色的血渍。雨水冲刷着,血色淡去,但伤口显然很深。她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阿毛。”

“在!昭姐您吩咐!”阿毛立刻挺直腰板。

“扶他起来。”沈昭的声音不容置疑,“去最近的诊所。”

“啊?诊所?”阿毛愣了一下,看看陆沉舟那半死不活的样子,又看看外面瓢泼的大雨,有些迟疑,“昭姐,他这伤……小诊所怕是……”

“去。”沈昭只丢下一个字,眼神平静无波,却带着千钧之力。

阿毛不敢再犹豫:“是!”他招呼胖子和瘦子,“胖子!瘦猴!过来搭把手!小心点!”三人七手八脚,小心翼翼地避开陆沉舟的伤处,费力地将他从冰冷湿滑的地上搀扶起来。陆沉舟的身体沉重而僵硬,每一次移动都伴随着痛苦的闷哼,但他死死咬着牙,没有发出更多声音,只是那紧锁的眉头和额角暴起的青筋,显示着他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沈昭转身,率先走入雨幕。阿毛三人搀扶着摇摇欲坠的陆沉舟,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后面。胖子推来了他停在巷口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都响的“老坦克”自行车,瘦子费力地将陆沉舟半扶半抱地弄上后座。陆沉舟几乎坐不稳,全靠阿毛在旁边用力架着。

雨,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昏暗的路灯在雨幕中晕开昏黄的光圈,照着这支奇怪的队伍。穿着初中校服的少女走在最前,脊背挺直,步履沉稳,仿佛身后拖着的不是一个遍体鳞伤的成年男人,而是一件无关紧要的行李。三个半大少年狼狈地推着车,护着一个重伤员,在空寂的雨夜里穿行,车轮碾过积水,发出哗哗的声响。

沈昭对附近的地形似乎异常熟悉,穿街过巷,很快来到一条稍显热闹些的街上。街角亮着“为民诊所”的褪色灯箱。玻璃门紧闭,里面透出惨白的灯光。

推门进去,一股浓烈的消毒水和廉价药膏混合的味道扑面而来。不大的空间里摆着几张掉漆的长椅,一个穿着白大褂、戴着老花镜的干瘦老头正靠在柜台后面打盹。听到门响,老头不耐烦地抬起眼皮。

“关门了关门了!明天再来!”老头挥挥手,语气不善。

沈昭走到柜台前,没有废话,直接从湿漉漉的书包里又摸出一张蓝色百元大钞,“啪”的一声拍在有些油腻的玻璃柜台上。钞票被雨水打湿了一角,但伟人的头像依旧清晰。

老头的目光瞬间被钞票黏住,睡意全无。他推了推老花镜,仔细看了看沈昭,又越过她,看向门口被阿毛他们搀扶着、浑身湿透、脸色惨白如纸、肋下衣服还渗着血的陆沉舟,眉头皱成了疙瘩。

“啧,打架斗殴?伤得不轻啊!”老头慢吞吞地站起来,指了指墙角一张铺着脏兮兮白布的单人床,“放那边去!轻点!别把我床弄脏了!”语气依旧不耐烦,但动作麻利了不少。他拉开抽屉,开始翻找碘酒、纱布和红药水。

阿毛三人赶紧把几乎失去意识的陆沉舟挪到那张小床上。陆沉舟的身体接触到冰冷的床板时,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但眼睛依旧努力睁开一条缝,固执地追寻着沈昭的身影。

沈昭走到床边。老头拿着镊子、棉花和碘酒瓶过来,示意阿毛他们让开。

“按住他!待会疼起来乱动我可缝不了!”老头没好气地说。

阿毛和胖子赶紧按住陆沉舟的肩膀和没受伤的手臂。

老头用剪刀剪开陆沉舟肋下被血浸透的破衬衫,露出下面一道狰狞的伤口,皮肉翻卷,还在缓慢地渗着血水。他拿起镊子夹着蘸满碘酒的棉球,就要往伤口上按。

“慢着。”

沈昭清冷的声音响起。老头的手一顿,不满地看向她:“小姑娘,你想干嘛?不上药怎么弄?”

沈昭没理会他,目光落在陆沉舟惨白如纸、冷汗涔涔的脸上。那双眼睛正看着她,里面没有了之前的惊骇迷茫,也没有了屈辱不甘,只剩下一种近乎虚无的平静,和一种……认命般的死寂。仿佛在说:陛下,这一世,您还要再赐臣一次“解脱”吗?

沈昭伸出手。她的手指纤细,还带着少女的柔嫩,指尖却异常稳定。她轻轻拂开老头拿着镊子的手,动作看似随意,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量。老头“哎”了一声,竟被她拂得后退了半步,一脸愕然。

在陆沉舟和阿毛他们惊诧的目光注视下,沈昭拿起了旁边托盘里一个干净的棉球,又从老头手里拿过那瓶棕色的碘酒。她微微倾身,动作带着一种奇异的、与年龄身份完全不符的熟练与精准。她没有用镊子,就那么直接用手指捏着棉球,蘸取了适量的碘酒。

冰冷的碘酒气味弥漫开来。

沈昭的目光平静无波,落在陆沉舟肋下那道狰狞的伤口上。然后,她手腕微动,沾着深棕色液体的棉球,极其稳定、轻柔却又无比精准地,落在了伤口边缘的皮肤上。

一丝冰凉伴随着微弱的、预料中的刺痛感传来。

陆沉舟的身体下意识地绷紧了一瞬,喉结滚动,却死死咬住牙关,没有发出半点声音。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死死盯着近在咫尺的那张少女的脸庞。雨水打湿的黑发贴在额角,更衬得她肤色如玉,下颌的线条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冷硬和果决。那双幽深的眸子里,没有任何嫌弃,也没有丝毫怜悯,只有一种纯粹的、近乎冷酷的专注,仿佛在处理的不是一具血肉之躯的创伤,而是一件亟待修复的器物。

棉球移动,碘酒均匀地涂抹在伤口周围,带来一阵阵持续的、尖锐的刺痛。消毒液渗入翻开的皮肉,那种灼烧感足以让意志薄弱的人惨叫出声。

陆沉舟额角的青筋暴起,冷汗混着雨水从鬓角滑落。他死死盯着沈昭的眼睛,仿佛要将她的灵魂都吸入那深不见底的幽潭。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碘酒棉球擦拭皮肤时细微的摩擦声,和他压抑到极致的、沉重的呼吸声。

阿毛、胖子和瘦子看得大气不敢出。他们从未见过这样的昭姐。那种专注,那种稳定,那种……仿佛生杀予夺尽在掌控的气势,让他们从心底里感到一种莫名的寒意和敬畏。胖子甚至下意识地松开了按着陆沉舟的手,又赶紧重新按住。

老头在一旁也看得愣住了,忘了呵斥。这小姑娘的手法……干净利落得不像话!

当棉球终于离开伤口,沈昭将其丢进旁边的污物盘。伤口周围已经消毒完毕,深棕色的碘酒痕迹在苍白的皮肤上格外刺目。

沈昭直起身,将碘酒瓶放回托盘。她的目光再次落在陆沉舟脸上,与他那双因为剧痛而布满血丝、却依旧死死盯着她的眼睛对视着。

“疼吗?”她问。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

陆沉舟的嘴唇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破碎的呜咽,像是哭,又像是笑。最终,他极其缓慢地、艰难地摇了摇头。豆大的汗珠从额角滚落,砸在冰冷的床板上。

沈昭看着他强忍剧痛摇头的样子,眼中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涟漪,快得让人无法捕捉。她没再说什么,只是侧过身,对旁边还在发愣的老头淡淡地道:“可以缝了。”

老头这才如梦初醒,赶紧拿起针线,嘴里还嘟囔着:“……真是奇了怪了……”他俯下身,开始处理伤口。

陆沉舟闭上了眼睛,身体因为缝针的疼痛而微微颤抖,但再也没有睁开眼看向沈昭。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对视,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和勇气。

沈昭退后两步,走到诊所唯一一扇狭小的、蒙着水汽的窗户边,背对着病床和忙碌的老头,面朝着窗外依旧连绵的雨幕。她的身影在惨白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单薄,却像一块沉默的礁石,将所有纷杂的目光和声音都隔绝在外。

阿毛三人面面相觑,眼神交流间充满了惊疑和困惑。这个被昭姐救下的、被打得半死的男人,到底是谁?为什么昭姐对他……这么特别?还有他刚才那声模糊的称呼……“陛下”?是他们听错了吗?这太荒谬了!

不知过了多久,老头终于直起腰,擦了擦额头的汗:“行了!伤口不算太深,没伤到内脏!缝了七针!回去别沾水,按时换药!再开点消炎药!”他麻利地写着药方,嘴里依旧不饶人,“年纪轻轻不学好!学人打架!这次算你命大!”

陆沉舟虚弱地躺在小床上,脸色依旧惨白,但呼吸平稳了些。他微微睁开眼,目光下意识地再次投向窗边那个沉默的背影。

沈昭转过身,走到柜台前,又掏出一张百元钞票放在柜台上,连同药方一起推给老头:“药。”

老头收了钱,动作快了不少,很快包好了几板药片和一包纱布药棉。

沈昭拿起药,走到病床边,将药塞进陆沉舟那只没受伤的手里。她的动作没有任何拖泥带水,仿佛只是在完成一个程序。

陆沉舟的手指触碰到那带着她掌心微凉体温的药盒,猛地蜷缩了一下。他抬起头,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

“能走吗?”沈昭打断了他,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

陆沉舟沉默了一下,挣扎着想坐起来,但肋下的剧痛让他闷哼一声,又倒了回去。

“阿毛。”沈昭看向旁边。

“昭姐!”阿毛立刻应声。

“找辆车,送他回去。”沈昭的目光扫过陆沉舟身上那件几乎不能蔽体的破衬衫,又落到他沾满泥泞的裤子上,补充了一句,“给他找件干衣服。”

“啊?干衣服?”阿毛挠了挠头,有些为难。他们几个都是半大小子,哪有多余的衣服?而且这人的个子……

“我……我书包里还有件备用的运动外套!”胖子忽然想起来,赶紧把自己那个鼓鼓囊囊的、同样湿了大半的书包拽过来,从里面掏出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薄运动外套,“就是……就是有点小……”胖子不好意思地看了看陆沉舟的身形。

沈昭看了一眼那件明显小一号的外套,没说什么,只是对阿毛道:“先凑合。”

阿毛连忙接过外套,和瘦子一起,笨手笨脚地帮几乎无法动弹的陆沉舟把湿透的破衬衫扯下来(过程中又引起陆沉舟一阵痛苦的吸气),勉强将那件小号的、印着模糊卡通图案的运动外套套在他身上。拉链只能拉到一半,紧绷绷地箍在胸前,显得异常滑稽,但总算遮住了上半身的伤口和狼狈。

陆沉舟全程闭着眼,任由他们摆布,牙关紧咬,身体因为寒冷和疼痛微微颤抖,只有那紧握的拳头,指节捏得发白。

诊所外,雨势小了些,但依旧淅淅沥沥。胖子推着他的“老坦克”,阿毛和瘦子一左一右,几乎是架着虚弱不堪的陆沉舟,让他半靠在自行车后座上。沈昭走在最前面,依旧是沉默的引路人。

按照陆沉舟虚弱指点的方向,他们在迷宫般的弄堂里穿行了十几分钟,最终停在一条比之前更加破败、污水横流的小巷深处。一扇歪斜的、油漆剥落的木门紧闭着,门缝里透不出一丝光亮。

“就……就是这里……”陆沉舟的声音低不可闻,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难堪。

阿毛上前用力拍门:“开门!开门!”

里面没有任何回应。

“家里没人?”瘦子嘀咕。

陆沉舟的眼神瞬间黯淡下去,头无力地垂得更低,那件紧绷的蓝色卡通外套衬得他此刻的狼狈和孤寂更加刺眼。

沈昭的目光扫过紧闭的、散发着陈旧霉味的木门,又落回陆沉舟死寂的脸上。她忽然上前一步,伸出手,不是去拍门,而是直接按在了那冰凉潮湿的门板上。

“吱呀——”

一声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响起。那扇看似紧闭的木门,竟然被她看似随意的一推,就这么向内……敞开了!

门根本没锁!

一股更加浓重的、混合着潮湿霉味、廉价烟草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属于贫穷和绝望的气息,从黑洞洞的门内扑面而来。

阿毛三人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脸上都露出嫌恶的神色。陆沉舟的身体猛地一颤,闭上了眼睛,仿佛不忍再看门内的景象。

沈昭站在敞开的门口,身形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她静静地看着门内那片令人窒息的黑暗,沉默了几秒。

然后,她转过身,目光重新落在陆沉舟身上。那眼神依旧平静,深邃得如同寒潭,却仿佛穿透了他此刻的狼狈、虚弱和那几乎要将人吞噬的自尊崩塌的泥沼,直抵灵魂深处那抹属于“户部尚书”的、尚未完全磨灭的孤傲底色。

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淅沥的雨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如同金口玉言般的决断:

“陆沉舟。”

“这一世,朕许你功名。”

“这一世,朕要你,做朕的户部尚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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