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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校礼堂巨大而空旷,能清晰地听到脚步的回音,空气里有种老式建筑特有的木漆混合着灰尘的味道。林雪萍站在舞台边缘,手里拿着刚打印出来还带着点打印机温热的校庆节目单初稿,微微蹙着眉,指尖划过一行行节目名。她的视线,却不自觉地穿过舞台侧幕半垂着的厚重深红天鹅绒布帘缝隙,落在了台下前排座位上那个熟悉的身影上。

江明华正拿着一卷蓝色图纸,和旁边学生会体育部的部长陈涛低声讨论着什么,大概是篮球赛场地布置的尺寸问题。他垂着眼,神情专注,侧脸线条在观众席半明半暗的光线里显得格外清晰利落,手指偶尔在图纸上指点一下,手腕突出的骨节显得很有力量感。林雪萍心头微动,早上他帮她提那摞厚厚的生物实验报告去办公室时,就是这样一只手揽过沉甸甸的文件夹,又极自然地帮她拂开了肩上的一片落叶。那份沉稳和不动声色的体贴,此刻隔着距离和杂乱的人声,依旧清晰地熨贴着她的心尖。

似乎是察觉到注视,江明华突然毫无预兆地抬起头,目光精准地穿过那片晃动的天鹅绒褶皱间隙,撞上了她的视线。他眼里的专注瞬间被一种柔和的笑意点亮,嘴角无声地向上弯起一个只有彼此才懂的小小弧度。

林雪萍像被微弱的电流轻触了一下,心口一酥,手指捏紧了节目单的边缘,纸张发出轻微的窸窣声。她有点慌乱地移开了目光,脸颊却诚实地泛起了薄薄一层红晕,幸好被礼堂的昏暗遮掩了大半。正巧此时,一个负责幕布升降的学生会干事搬着梯子匆匆跑过她面前,带起一阵小小的风。

“林老师!”学生干事的声音带着点匆忙,“体育部老师说咱们这边舞台后面的体操垫子太乱了,还堆了些上学期用过的旧标识牌,让尽快整理一下,怕妨碍晚上最后的节目走场。”

林雪萍回过神来,压下心头那点悸动,下意识地看向台下——江明华已经收回了目光,似乎又低头和陈涛说了句什么。她心中了然,整理器材这种事,体育部多半是会“习惯性”拉上他这苦力的。果然,不到两分钟,江明华已经迈开长腿,几步跨过观众席的阶梯,径直走到了她身边,自然而然地接过了她手中的节目单放到一边,轻声问:“说是要整理后面?在哪儿?”他的气息靠近,带着一点礼堂尘埃和浅淡洗衣粉混合的味道,让她本能地想多汲取一点。

“嗯,估计堆在器材室那边了。”林雪萍点点头,指了指后台旁边一个延伸出去的、灯光更显昏暗的小过道,“得过去看看。”

小过道的尽头,一扇油漆剥落得厉害、露出暗沉底色的铁灰色木门虚掩着。门轴转动时发出的“吱嘎”声在窄小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刺耳,仿佛沉睡许久被突然惊醒。门内涌出的气息混合着经年灰尘、陈旧发霉的橡胶以及金属锈蚀的味道,扑面而来,浓重得仿佛有了实质,沉甸甸地压在鼻腔里。

运动馆顶楼这间杂物间更像是一个被时间遗弃的角落,高大的玻璃窗积满了厚厚的灰尘,将外面黄昏的阳光过滤得支离破碎,勉强在地面上投下几道混浊黯淡的光带。光线中,无数细微的尘埃颗粒在空气中沉沉浮浮,永无止息地缓慢飞舞。角落层层叠叠堆积着深蓝色或军绿色的旧体操垫子,如同被遗忘的山丘。一些辨认不清颜色的布料、褪色的塑料锥桶、卷起半边露出断裂痕迹的旧横幅、以及几面隐约能看到“高二(x)班”字样但已被灰尘蒙蔽的班牌,共同构成了这方寸之地的杂乱无章。

“嚯,这灰够大的。”江明华忍不住皱了下鼻子,用手在面前扇了扇,却还是毫不犹豫地率先走了进去。他的鞋底踩在满是灰尘的水泥地上,发出沙沙的轻响。

“我们把那些散乱的标示牌挑出来,垫子…估计要摞整齐些。”林雪萍也跟了进来,声音在安静的空间里显得有点突兀。她环顾四周,目光落在角落里几块靠墙竖着、边缘已经磨损翘起的塑胶班牌上。

江明华已经走到那些旧标识牌旁边,弯下腰,准备动手搬动。他习惯性地回头,想看看林雪萍的位置。却看到她刚走向一堆垫子,脚步却突兀地顿住了。接着,她抬起手,按住了喉咙下方的位置,身体不易察觉地晃了一下,眉头紧紧锁起。

“怎么了?”江明华心头一紧,立刻直起身,两步跨到她身边,声音低沉下去。

“咳咳…咳咳…”林雪萍没有立刻回答,控制不住地猛咳了几声,胸口剧烈起伏。她试图深吸一口气,但那吸气的声音变得又短又急,带着一种令人揪心的细锐哨音,仿佛破旧风箱艰难地抽动。“呼…呼呼…”喉咙深处压抑不住地溢出沉重的喘息声。她的脸迅速褪去血色,显出一种不自然的苍白,呼吸越来越急促,每一次吸气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肩膀随着呼吸急促地耸动,胸口剧烈起伏,细密的冷汗几乎是瞬间就从额角渗了出来。她下意识地抓紧了胸口的衣襟,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过敏!严重过敏反应!

江明华的脑子里“嗡”的一声,那些关于她过敏史的知识点瞬间清晰起来——灰尘?霉菌?还是某种未知的过敏原?他的心脏狂跳起来,像一面被擂响的战鼓,每一下都重重撞击着胸腔,几乎要冲破喉咙。但他强迫自己必须立刻冷静下来,声音尽量平稳却压不住那丝紧绷:“老毛病犯了?喷雾带着吗?”他迅速扫视着她可能放东西的口袋。

林雪萍根本无法完整说话,只是挣扎着,艰难地摇了摇头,冷汗沿着她的鬓角滑落。她现在连维持站立都显得非常吃力,身体因为剧烈的喘息和缺氧而不住地微微颤抖,眼神开始有点涣散,整个人摇摇欲坠。

该死!江明华咬了下自己的舌尖,一点腥甜和尖锐的疼痛让他神经暂时绷紧。不能让她再在这个环境待下去!

“我们走!”他当机立断,手臂毫不犹豫地环过她颤抖的腰背和膝弯,以一个标准的公主抱,极其小心地将她抱起。她的身体很轻,又因为无力而完全倚靠在他怀里,隔着薄薄的夏装校服,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每一次急促艰难的喘息起伏和不受控制的细微战栗,像被火焰炙烤过又浸在冰水里的枯叶。这份脆弱感狠狠攥住了他的心脏。

他抱着她快步后退,几步就退出了那间充斥着危险粉尘的杂物室。过道里的空气虽然也浑浊,但比里面好上太多。他目光急切地扫过狭窄过道的两边墙壁,几步之外,一扇相对完好、同样是木框但中间嵌着几块磨砂玻璃的老旧更衣柜的门出现在视线里。那里面应该稍微干净一点!

他抱着她疾步过去,拧动门把手(还好,是活动的!),一脚踹开门——里面空间比想象的狭小许多,就是几排钉在墙上的旧木格储物柜,柜门大多歪斜或缺失,大部分格子空空如也,覆盖着厚厚的灰网,但底部几格相对完整,还铺着残破的报纸。他没有选择地抱着林雪萍矮身钻了进去,小心地将她安置在最里面那个相对最干净、还有些残破旧报纸垫着的储物格下,让她可以倚靠着冰冷的墙壁坐下。她的状态丝毫没见好转,身体依旧抖得厉害,急促的喘息撕扯着他的神经。

关上门,狭小空间顿时一片昏暗,只有门缝和那几块旧磨砂玻璃透进些微弱扭曲的光线。空气闭塞,灰尘依旧不少,但确实比外面好了些许。江明华在黑暗中摸索着,迅速脱下自己的短袖校服外套,用力地抖掉上面的浮尘,然后毫不犹豫地叠成厚厚一小块,小心翼翼地垫在林雪萍不停起伏起伏的后颈下,尽量抬高她的头部利于呼吸。他能做的物理支持就只有这些了。

最关键的是药!她没带喷雾!备用药肯定在包里或者办公室,但跑去拿绝对来不及!

“你撑住,看着我,别睡!”江明华半跪在她面前,在昏暗中伸手,冰凉的指尖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轻轻托住她滚烫的脸颊。指尖下皮肤的触感灼热又带着令人心惊的颤抖。“告诉我,办公室锁没锁?”他的声音低沉而急促,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紧绷的喉咙里硬挤出来的。他需要最快最准确的信息!他甚至不敢去想那些最坏的可能,只将注意力死死地钉在“必须找到缓解办法”这一点上。

林雪萍几乎耗尽了所有力气才能集中一点神志,呼吸的频率依旧吓人。她困难地抬起沉重的手指,颤巍巍地指向更衣室墙壁另一侧的方向——那个令她窒息的杂物室的方向。

“里…里面…”气息艰难地挤出来,破碎得不成句子,“柜子…有…药…用过…”她说不下去了,喉咙里只剩下更刺耳的哮鸣音。她曾在某次活动后在这里短暂待过,也许那时遗留了半瓶药?那念头如同溺水者的稻草,在她混沌的意识里闪了一下。

有药?!在杂物室里?江明华的心脏几乎要跳出嗓子眼!不管是什么药,只要有万分之一的可能!那杂乱的、充满危险的屋子此刻成了唯一的希望所在!他眼中的慌乱被一种近乎偏执的孤勇取代。

“等我!马上回来!”他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

话音刚落,他人已经像离弦的箭一样弹了起来,转身猛地拉开了更衣室吱嘎作响的木门冲出去。他甚至忘了外面的空气可能依旧危险,眼睛早已因为焦灼而微微发红,瞳孔深处只剩那片昏暗杂乱的杂物室轮廓。他如猛兽般重新冲进了那片令人窒息的尘埃世界。

“别动!等我!”他冲进去的背影和这句嘶吼同时消失在沉重的木门后。门框撞在门板上,发出巨大的“砰”一声闷响,灰尘再次被震起。

林雪萍蜷缩在冰冷的储物格底部,后背紧贴着粗糙斑驳的墙壁,每一次吸气都像是在锯开自己干涸的喉咙。黑暗沉沉地压迫着眼睑,只有门缝透进来的那缕光线像一根脆弱的金线,连接着外面还有空气的世界。江明华冲出更衣室大门时那声“别动!等我!”的嘶吼,依旧在她耳膜里嗡嗡作响,带着撕裂般的焦虑。她能想象他此刻在那个充斥着索命粉尘的杂物室里疯狂翻找的模样。恐惧像冰冷粘稠的潮水,混杂着缺氧的眩晕,一浪接一浪地冲击着她仅存的意识,试图将她拖进无边的黑暗。不行…不能倒下…他在拼命…念头微弱却固执地在意识边缘挣扎。

杂物间内。

江明华根本无暇理会重新汹涌而至的灰尘。他像一头闯进密林的蛮牛,直扑记忆里靠近墙角的那几个铁皮和木板混合的破旧储物柜。柜门大多歪斜变形。第一个柜子,他猛地拽开生锈卡死的门,里面只有几团腐朽不堪的旧棉布和一些散落生锈的金属小零件。空的!烦躁瞬间攫紧心脏,他粗暴地将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全扒拉出来,刺耳的金属碰撞声在沉闷空间里回响。

第二个柜子,合页已经掉了半边,他直接用手扳开扭曲变形、咯吱作响的木板柜门。几根断裂的体操棒和一个瘪掉的篮球滚了出来。还有一堆残破的纸张和旧报纸。他近乎疯狂地把所有东西掀出来,柜底腾起的烟尘迷了他的眼,但他全然不顾,只用手在空荡荡的柜底急切摸索。依旧是绝望的冰冷铁皮!

只剩下角落里那个最破、最不起眼,几乎被一堆烂垫子彻底挡住的小矮柜了。这柜子甚至没有门,只是一个敞着口的三格抽屉结构。江明华几乎是扑过去的,膝盖重重砸在水泥地上也毫无所觉。他抓住抽屉边缘猛地拉出——抽屉是空的!再拉另一个——只有一把断掉的塑料尺和几个沾满灰尘粉笔头!最后一格最深最底层的抽屉被他用尽力气抽出!

抽屉的滑轨已经彻底锈死卡住。他低吼一声,额头青筋暴起,双臂肌肉贲张,将全身力气倾注于双手,狠狠向自己方向一带!“嘎——嘣!”脆弱的木滑轨应声碎裂。抽屉猛地被他整个拖拽出来,里面乱七八糟的东西哗啦一下倾倒在地上。

有东西!在散落的东西里,他模糊的视线捕捉到一个深棕色的小小塑料瓶子!在一堆旧螺丝、破本子和一只断裂的哑铃片中!

江明华的心脏几乎停跳,巨大的希望让他眼前短暂地发黑。他颤抖着手,像抓救命稻草一样闪电般抄起那个瓶子,手指几乎痉挛。瓶身布满划痕,标签早已破损不堪,但依稀能辨出几个字——“丙酸…沙美…”。是这个!是那类用于紧急缓解哮喘的喷雾!狂喜还来不及涌上,又被他强行压下——过气了吗?还喷得出来吗?!

他根本来不及细看,瓶子几乎是被他捏在掌心里攥着,人已经不顾一切地再次冲向门口。灰尘呛得他连连咳嗽,肺部灼痛,但他冲出去的速度比进去时更快!

更衣室里,光线依旧昏暗。

林雪萍的喘息已经带上了一种窒息的嘶哑,每一次吸气都短促得如同濒死的鱼,身体因为持续的缺氧而剧烈痉挛颤抖。意识在涣散的边缘沉沉浮浮,昏黑一片的视野里,只有被灰尘模糊的门缝透光处,恍惚看到剧烈晃动的、更为浓重的尘埃旋涡。

“雪萍!药!”伴随着一声夹杂着剧烈咳嗽和粗重喘息的大吼,更衣室老旧的门板被轰然撞开!一个带着汹涌灰尘的身影裹挟着外面杂物室污浊的空气旋风般冲了进来。

逆着门口微弱的光,林雪萍恍惚看到江明华高大的身影猛地矮了下去,重重跪在了她面前的冰冷地上。灰尘在他周身飞扬,模糊了他的轮廓。他剧烈地呛咳着,胸口大幅度起伏,额发被汗水浸透成一绺绺,沾满了细小的灰尘。那双平日里透着清亮和温和的眼睛此刻布满了骇人的红血丝,写满了从未有过的惊惶和孤注一掷的急迫。

他甚至来不及直起身,就急切地将手里那个小小的深棕色塑料瓶硬塞到林雪萍瘫软无力的手里。那瓶子摸起来粘腻潮湿,沾满了他手心的汗和灰尘。林雪萍的手指已经麻木痉挛得无法屈伸,只是本能地、徒劳地握着它。

“按这里!”江明华的声音嘶哑变形,带着破音,几乎是命令般的吼叫。一只同样沾满污迹和热汗的大手猛地覆上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紧紧包裹住她僵硬冰冷的手指和那个瓶身。他的拇指精准地、颤抖着压在她一根手指该按压的位置上,同时另一只手急切却颤抖着帮她调整药瓶的角度,将它细小的喷口死死对准她的唇齿。

“吸气!”他的嘶吼撞在狭窄的石壁上,震得灰尘簌簌落下。

冰凉的药剂伴随着嘶哑的“嗤——”一声微响,带着强烈的化学气味,猛地冲入林雪萍火烧火燎的喉咙和气管!那一瞬间,刺激带来一阵更剧烈的呛咳。

江明华的心瞬间沉入谷底。但就在他几乎要绝望时,奇迹出现了——咳嗽似乎短暂地冲开了粘滞的阻塞!

林雪萍在呛咳的间隙,本能地、贪婪地吸入了下一口气!这一次,气流在药雾的作用下,艰难地通过了肿胀紧缩的通道,虽然缓慢,虽然仍旧带着令人揪心的哨鸣和滞涩感,但不再仅仅停滞于浅表的喉咙!

有效!真的有效!

江明华绷得快要断裂的心脏,在听到那声夹杂着药味的、尽管依旧艰难却终于深入下去的吸气声时,猛地一松。一股强烈的酸涩混合着失而复得的巨大悸动猛地冲上鼻端,眼眶瞬间被湿热的东西充满。他强行压下喉头的哽咽,不敢有丝毫放松,手下依旧用力按着,稳稳控制着药瓶的角度,嘶哑着声音,一遍遍命令:“再来!用力吸!慢一点!深一点!…对!就这样!”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量,穿透她窒息混沌的意识。

他支撑着身体的手臂肌肉因为刚才的爆发和持续的紧张而微微发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她微微翕动的唇,和她努力配合着药效加深吸起的胸腔起伏。

一下、两下……随着几口珍贵的药剂深入,如同干涸龟裂的土地终于浸润了微弱的甘霖,紧绷到极限的气管开始出现一丝微弱的松动感。那刺耳的、令人绝望的尖锐哨鸣在狭窄的更衣室里一点点减弱下来,每一次吸气的时长虽短,却终于能勉强触及肺叶底部,带进一丝维系生存的氧气。她濒临崩溃的、拉扯风箱般的剧烈痉挛也缓缓平息下来,只剩下身体因刚刚经历过的极限折磨而不由自主的轻微震颤。

林雪萍苍白的脸庞埋在昏暗里,冷汗沿着额角无声滑落,浸湿鬓发。眼皮沉重得仿佛坠着铅块,但她仍努力向上掀开一丝缝隙,目光艰难地寻索着眼前那张布满了汗水与灰尘的脸。

江明华的轮廓在微弱的光线中晃动模糊,只能清晰地看到他正急剧起伏的胸口,如同刚经历过一场极限狂奔的野马。额角汇聚的汗珠不断滚落,将他脸颊沾染的灰尘冲刷出一道道狼狈的痕迹。那双眼睛红得惊人,在昏暗中如同浸血的暗色琉璃,此刻正直直地、一瞬不瞬地锁定着她,里面翻涌的东西太复杂——未褪尽的惊骇,强压下去的狂暴余波,失而复得后的巨大庆幸,还有一丝……近乎脆弱的温柔?

她被他眼睛里赤诚的心有余悸狠狠烫了一下,残存的意识里,是他在那个布满索命尘埃的杂物间里不顾一切翻找的身影,是他此刻布满红丝又深不见底地映着她的眼瞳。那被灰尘呛出的生理性泪水终于无法控制,混着眼眶里积蓄的东西,滚烫地涌了出来,无声地滑过冰冷的脸颊。她想说话,哪怕只是叫一声他的名字,但喉咙深处依旧干涩火燎,所有的字句都被剧痛和浓重的哽咽死死堵住,只化作了唇边一丝微弱模糊的气息。

就在这时——

“喂——有人吗?!你们在里面吗?!”一个拔高了的、清脆又有些急切的年轻女声,毫无预兆地穿透了更衣室厚重的木门板,从走廊那头轰然响起!

是许清瑶!她的声音如同锋利的刀锋,毫无缓冲地劈进了这方隔绝外界、刚刚经历生死一线又正被一种近乎劫后余生氛围笼罩的狭窄天地!

江明华和林雪萍两人同时僵住了!像被瞬间点了穴道。林雪萍眼中那点残存的朦胧泪意都瞬间僵滞在眼底,忘记了滴落。江明华眼中所有的翻涌情绪在听到门外那个名字的刹那,“唰”地冻结、破碎!只留下近乎凶狠的警惕和一丝来不及掩饰的惊愕。

几秒钟前那种濒临崩溃的绝望与此刻骤然被外部世界强行介入的尖锐感形成了无比诡异的强烈反差!

脚步声迅速由远及近,停在了更衣室门外。

“奇怪,门怎么反锁了?”许清瑶带着点困惑的清冽声音就在咫尺之外,甚至能听到她伸手推门却推不动时发出的轻微声响,“有人看到林老师和明华学长刚才在这边啊?”

这一句,让里面两人的呼吸几乎同时屏住了!林雪萍下意识地、带着一丝本能惊恐地向后瑟缩了一下身体,这个微小的动作牵动了气息,喉咙里的哮鸣音骤然又变得明显刺耳起来,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

这声音清晰地传到了门外。

门外短暂地沉默了。时间仿佛凝固了几秒。

接着,钥匙金属圈相互撞击的清脆“哗啦”声贴着门板传了进来!是许清瑶在掏钥匙串!

完了!要被“抓包”在这样一个绝对不该出现在一起的、如此狼狈私密的场合!

江明华的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运转。更衣室没有任何后路!唯一的遮蔽物是……他猛地扭头看向林雪萍藏身的那个最底层的储物格!就在许清瑶手中的钥匙插入锁孔的“喀哒”声清晰响起的同时!

更衣室的门被从外面猛地向内推开了一道窄缝!黄昏最后的光线像探照灯一样刺入昏暗的室内,清晰地勾勒出江明华高大却显得有些狼狈的身影——他就那样突兀地半跪在门口的位置,喘着粗气,满身满头都是灰扑扑的痕迹,头发凌乱,校服外套早已不见踪影(被垫在林雪萍头下了),只穿着一件被汗水打湿贴在后背的白色t恤。他的一只手还以一个极其不自然的姿势迅速地从下方一个储物格前方猛地撤回,似乎刚才正趴在那里拼命寻找什么。

整个更衣室一览无余,他正正地挡在光线进来的方向,也恰恰挡住了门外人想直接向里探寻储物格的视线。

许清瑶推开门缝就卡住了,因为她要往里进,却被江明华魁梧的身体完全挡住了视线和通道。

“明华学长?”许清瑶吓了一跳,借着门缝的光看清了江明华的惨状,惊讶地微微张开了嘴,“你…你身上怎么这么多灰?!刚才听到里面有奇怪的声音…”

“咳…咳咳…”江明华剧烈地咳嗽起来,同时狼狈地试图拍打身上和头发上厚厚的灰土,动作幅度很大,制造着更多的噪音和飞舞的灰尘,成功地将许清瑶的注意力全都吸引到了他的狼狈和他的解释上。他的嗓子因为刚才的嘶吼和吸入大量灰尘而沙哑得厉害,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和粗重喘息,“别提了!刚才在那边收拾旧垫子……咳咳……踩空了一下,把个破柜子都撞翻了……弄了一身的灰!”

他一边咳嗽着,一边极其自然地,却又带着些笨拙的急切,用身体推挤着门板试图把自己从门缝里“拔”出来。他必须尽快把门关上!他故意把身体的重量压在门上,迫使许清瑶不得不后退了一小步。

许清瑶被他的咳嗽和他的动作干扰,下意识地后退了小半步让开空间,眉头微蹙,眼神里有着明显的担忧和询问:“啊?学长你没伤着吧?听起来里面动静很大……” 她想探头越过江明华的肩膀往里面黑漆漆的更深处看。

“没事没事!”江明华赶紧抢着回答,嗓音沙哑地强调着,同时他整个人已经从门缝里挤了出来,高大身躯完全堵在了门口,双手更是牢牢地反手抓住了门框内侧,手臂肌肉紧绷,几乎是用整个身体的力量顶着门,将它不动声色却又坚决地往回推拢!“就是弄了一身灰!里面太乱了!”

门扇合拢的速度在他强硬的力道下并不快,但那坚定的趋势非常明显,最后半条门缝里透进的光线正急剧地变窄、消失。许清瑶被他那带灰扑扑汗意的胸膛和手臂挡在外面,完全无法窥探到里面分毫。

就在门缝只剩下最后一丝光亮即将完全被黑暗吞没的最后一刻!

门缝内那被遮蔽的地面上,那片微弱残光之中,一个闪烁着微弱光点的东西无声地掉落!是一只极其小巧、款式极其简约、似乎已经有些年头的银白色耳坠!它就从江明华刚才手臂撤回的方向掉落出来,悄无声息地落在厚厚的灰尘里,几乎没有任何声音。

林雪萍的目光在昏暗中猛地一凝,几乎失焦,身体狠狠一颤。她的手下意识抬起来想去捂住左耳垂,指尖触到的是光秃秃的、只剩下一个空位的细小穿孔。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洪流瞬间冲垮了她本就摇摇欲坠的心防——那只耳坠,是她刚考进这所学校、在新生体检时跑错楼层,撞上抱着高高物理作业本的江明华那次被扯掉的!当时他只说了句抱歉便匆匆离开,她以为早就在人流中永久遗失了……他怎么会……

门被江明华彻底合上,隔绝了所有光线。狭小空间再次陷入浓稠的黑暗。隔绝了外面许清瑶探究关切的目光,也隔绝了那个掉落的、让她心脏骤停的秘密。但隔绝不了她内心翻滚的惊涛骇浪和因为震惊而骤然急促起来的喘息声,尽管那喘息依旧艰难脆弱。黑暗掩盖了她此刻复杂到极致的表情和骤然滚烫的脸颊,以及江明华在光线彻底消失前猛地瞥见那只坠子落地时,眼底瞬间掠过的极其罕见的慌乱。

门外的走廊上。

看着彻底关闭在面前、将一切谜团死死关在里面的更衣室厚重木门,许清瑶微微蹙起了漂亮的眉毛。

她刚才明明听到里面有非常痛苦的、像是喘息不畅的声音?而且江明华身上那也太多灰了吧?撞翻柜子……说得通,但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不过看他那剧烈咳嗽和一脸疲惫的样子,倒也不像是装出来的。她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门把手旁边墙壁上钉着的那一排挂钩。其中一个位置较高的钩子上,孤零零地挂着一把明显还很新的、贴着荧光小篮球贴纸的黄铜钥匙。

“唔,那好吧。”许清瑶压下心头的疑虑,决定先处理自己的事。“对了,学长,”她想起此行的目的,语气带上了一点轻松的笑意,“刚才翻海报组杂物箱,找到了上次借过体育仓库的钥匙,好像是你们体育部那个放器材的备用仓库的?就这一把黄铜的。”她指着墙上那把挂着篮球贴纸的新钥匙,“我先拿走用一下咯?急用!回头还你们!”

“嗯?哦,行!拿吧拿吧!”门里传来江明华瓮声瓮气、还带着明显喘息和疲惫的回答,听起来仿佛被灰尘折腾得够呛。

许清瑶没再多想,踮起脚尖伸手摘下了墙上那把挂着荧光篮球贴纸的黄铜钥匙。钥匙入手微凉。她随意对着门板挥了挥手,算是道别:“那学长你待会儿洗洗吧,一身灰。” 说完,便转身,踩着清脆的脚步顺着来时的走廊离去了。随着她的远去,整个楼顶区域重新陷入了傍晚时分的阒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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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顶楼另一端的走廊转角处,墙壁贴着色彩明亮的手绘舞台剧宣传海报。

海报前,许清瑶刚松了一口气准备下楼,一个身影突然从侧前方的阴影里冲了出来,毫无预兆地挡在了她面前!

是江韵华!他显然也刚从别处跑来,额头上还挂着细密的汗珠,脸颊因为跑动而泛着红潮,眼神却亮得惊人,带着一种毫无掩饰的急切和滚烫的喜悦,目光灼灼地锁在她脸上。

“清瑶!”江韵华的声音有些急促,带着明显兴奋过度的喘息,“你绝对猜不到今天发生了什么!”

许清瑶被他突然出现弄得愣了一下,随即被他那异常明亮喜悦的眼神和直呼的名字给弄得有点不自在。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拉开了点距离,轻轻“嗯?”了一声以示询问。

“海!平!线!许清瑶!是海平线啊!”江韵华完全没在意她的小动作,猛地又逼近一步,整个人因为激动显得闪闪发亮,声音甚至有些发颤,“那张校庆海报!昨天下午我们一起调色的时候,在左下角背景板加进去的那条极淡极淡的浅蓝色横线!我说我总觉得那位置差了点灵魂层次!”他看着她的眼睛,带着兴奋的得意,“我今天路过海边小书店看参考图集,那套限量版太平洋摄影集里的光线分割线!原来我一直找的那种感觉,就是海平面!我们那条线,就是完美的海平线!它把那片抽象的背景彻底点亮了!对不对?!”

他语速飞快,像倒豆子一样一股脑说出来,眼神狂热地在她脸上寻找认同的痕迹,身体激动得甚至微微发颤,距离再次被他拉得极近。

许清瑶眨了眨眼,似乎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极具专业性的激情点燃弄得有些措手不及,但很快,她的眼神也从初时的茫然转为了讶异,随即被惊喜覆盖。她回想起昨天两人为了海报上那条若有若无的浅蓝色线条纠结许久,总觉得缺少一点内在的逻辑支撑。原来……答案如此诗意又根本,就藏在广阔的海天之间!

“真的?!”她眼中瞬间爆发出光彩,之前的疑虑和不安情绪被这纯粹的创意的愉悦一扫而空,整个人也振奋起来,“那套《太平洋的呼吸》?摄影集中第三册第65页那个破晓的镜头?”

“对对对!”江韵华看到她也知道这个出处,并且立刻理解了他的点,快乐得几乎要跳起来,眼里满是找到共鸣的光芒。许清瑶嘴角终于漾开一抹由衷的、明亮的笑意。

就在她嘴角弯起的刹那——

江韵华的目光,突然被她眼尾下方那颗被光影巧妙切割的小痣捕捉了。

傍晚夕阳穿过走廊尽头的窗,投在她侧脸上。那颗小小的、褐色的、俏皮地点在眼尾下方的泪痣,在带着暖橘色的光线下,如同被精心雕琢的点睛之笔,正闪耀着一种不可思议的魔力。那颗痣的位置恰到好处,让她的笑容显得明媚又含着一丝天生的魅态,像晨曦中最透明的露珠。一种最直接的、源于极致视觉审美带来的冲击力攫住了他!这光芒太亮了!比他刚才寻找到的海平线还要瑰丽百倍!就在他眼前!

心跳轰然加速!一股炽热的冲动瞬间击穿了江韵华所有理智思考的通道,肾上腺素飙升得比任何物理试卷都让他头脑发昏!他几乎是出于一种对至纯至美之物本能的、想要触摸和占有的冲动!

他猛地又向前踏了一小步,巨大的身影瞬间将本就靠墙的许清瑶完全笼罩!带着年轻男孩炙热体温的气息扑面而来。一只手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猛地撑在了许清瑶身侧冰冷的海报墙上!“啪”的一声脆响,将她可能转圜的微小空间彻底封死!

阴影笼罩下来,许清瑶甚至没来得及看清他具体想做什么,更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推开或者询问),那张同样带着汗意、写满了紧张、兴奋、还有纯粹被美丽事物攫住后的迷乱的面孔,已经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急切和笨拙,猛地低垂了下来!

目标清晰无比——是他眼里那颗在夕阳下闪耀着魔力的泪痣。

他想吻那颗痣!就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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