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梧殿深处,鲛纱宫灯的光芒也驱不散凤倾歌周身的孤寂与寒意。夜宴上玄宸那看似圆滑实则立场鲜明的回护,如同冰冷的针,密密麻麻扎在她骄傲的心上。她屏退了所有侍从,只留下最信任的贴身女官碧落。
“陛下……”碧落看着坐在窗边、望着天阙清冷月色出神的凤倾歌,心疼地轻唤。女帝明艳的侧脸在月光下显得有些苍白,那双凌厉的凤眸此刻盛满了疲惫与黯然。
“他……终究是站在她那边。”凤倾歌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朕献上人间气运,在他眼中,竟抵不过那女人一句‘一文不值’的轻蔑。碧落,朕这百年……是不是一场笑话?”她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窗棂,指尖微微泛白。
碧落刚要开口劝慰,殿外传来内侍恭敬的通传声:“启禀女帝陛下,太子殿下求见。”
凤倾歌身体几不可察地一僵。他来了?是来安抚?还是……兴师问罪?为云舒尘的离席?无数念头瞬间掠过心头。骄傲让她不愿示弱,但心底深处那丝微弱的期盼又让她无法狠心拒绝。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声音恢复了帝王的清冷,却带着一丝刻意的疏离:“更深露重,本宫已卸了钗环,衣衫不整,恐不便面见太子。请殿下……明日再来吧。”她顿了顿,补充道,“罢了!碧落,将那道屏风移过来。”
碧落立刻会意,将一扇描绘着凤凰于飞图样的巨大屏风移到了凤倾歌的软榻前,将她窈窕的身影完全遮挡。
殿门无声开启,玄宸走了进来。他一身玄色常服,银发在宫灯下流淌着月华般的光泽,紫眸深邃,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意和……歉意。
他目光扫过殿内,轻易便捕捉到屏风后那模糊却熟悉的身影。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属于凤倾歌的冷冽馨香,以及一丝挥之不去的哀伤气息。
“倾歌。”玄宸开口,声音低沉,没有了夜宴上的疏离,带着一种穿透屏风的、直抵人心的温和,“我知道你没睡。”
屏风后一片寂静。
玄宸走到屏风前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没有试图绕过。他望着屏风上那只展翅欲飞的凤凰,仿佛能透过它看到后面那个倔强的女子。
“今夜栖梧殿上,是我思虑不周。”他坦然承认,语气诚挚,“我未能及时察觉你献礼的深意,更未能周全地顾及你的感受。让你在群臣面前受云尊……受舒尘言语所激,颜面有损,是我的过错。”
他顿了顿,声音更加低沉,带着一种剖析内心的坦诚:“我并非轻视你的心意,倾歌。人间气运,界域通道,于天界,于未来,都至关重要。这份厚礼的分量,我心中清楚。只是……”
他微微叹息,紫眸中闪过一丝复杂:“只是舒尘她……背负太重。陨星海每一寸安宁,都浸染着她和无数将士的血泪。她性情刚烈,眼中揉不得沙,更容不得任何人轻视那份以命相搏的守护。她的‘一文不值’,并非针对你,也并非针对那份盟约,而是……她守护的信念,不容任何形式的衡量和交易。”
玄宸的话,如同温水,一点点浸润着凤倾歌冰冷坚硬的心防。她能听出他话语里的真诚,那份为她考虑的歉意,以及对云舒尘深刻的理解。这比任何辩解都更有力量。屏风后,她紧握的手指微微松开了些。
“我并非要你二人相争,更非要你低她一头。”玄宸的声音继续传来,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认知,“过往种种,是我太过执着于‘唯一’的虚妄,辜负了你百年相守的深情,也辜负你的一腔情谊。这是我的狭隘与过错。”
他向前走了一步,距离屏风更近,声音也仿佛更近地响在凤倾歌耳边:“倾歌,我今日来,是想告诉你。我明白了。明白帝王之责,明白情意之重,亦明白……取舍之难。你的心意,我懂了,也……领了。从今往后,我不会再刻意推开你,也不会再让你独自一人承受等待的煎熬。只要你不弃,这九重天阙,自有你凤倾歌的一方天地。”
屏风后,传来一声极轻、极压抑的吸气声。凤倾歌死死咬住下唇,才没让那汹涌的酸楚和委屈化作呜咽。他懂!他终于懂了!这百年的等待,这百年的谋划,这放下人间至尊身份来此受的委屈……他终究是看见了!不是作为女帝的利用价值,而是作为凤倾歌这个人的情意!
玄宸等了片刻,屏风后依旧只有沉默。他以为她还在生气,或者……不愿再信他。心中涌起一阵失落,却也理解。毕竟,他伤她太深。
“话已至此,你若还是不愿见我,我……”玄宸的声音带上了一丝涩然,他微微转身,“我改日再来。”
就在他脚步微动,准备离开的刹那——
“别走!”
屏风后传来一声急促的、带着哽咽的呼唤。
紧接着,一道火红的身影猛地从屏风后冲了出来!
凤倾歌甚至来不及整理有些凌乱的寝衣,乌黑的长发披散着,素日里明艳张扬的脸庞此刻梨花带雨,带着一种褪去所有帝王伪装后的脆弱与不顾一切。
在玄宸愕然转身的瞬间,她已扑到了他的身后,用尽全身力气,紧紧地抱住了他的腰身!
温热的泪水瞬间浸透了玄宸后背薄薄的衣料。凤倾歌的脸深深埋在他的背上,双臂如同藤蔓般死死缠绕,身体因极力压抑的哭泣而微微颤抖。
“玄宸……玄宸……”她一遍遍唤着他的名字,声音破碎,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深埋心底百年的委屈与期盼,“你这个…… 坏家伙…你怎么……怎么才明白!你怎么……才肯回头看看我!”
玄宸的身体在最初的僵硬后,迅速放松下来。后背传来的温热湿意和那紧紧缠绕、带着绝望般力道的拥抱,如同一把重锤,狠狠敲碎了他心中最后一点犹豫和隔阂。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怀中女子那磅礴的爱意、积压的委屈、失而复得的狂喜,以及……那几乎要将他融化的炽热温度。这温度,与云舒尘的清冽不同,却同样滚烫,同样直击灵魂。
他缓缓抬起手,覆盖在她紧紧环抱着自己的手背上。她的手指冰凉,带着泪水的湿意。
“对不起,倾歌。”玄宸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无尽的心疼与怜惜,“是我……让你等了太久,也……委屈了太久。”
他轻轻掰开她紧扣的手指,在她下意识想要更用力抱紧的惊慌中,缓缓转过身来。
四目相对。
凤倾歌泪眼朦胧,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珠,往日凌厉的凤眸此刻如同受惊的小鹿,带着水光和毫不掩饰的爱恋与依赖。寝衣微敞,露出精致的锁骨和一片细腻的肌肤,在宫灯下泛着莹润的光泽。
玄宸的紫眸深深地看着她,里面翻涌着复杂而深沉的情绪。他伸出手,带着一丝珍重般的颤抖,轻轻拭去她脸颊上滚落的泪珠。指尖的触感温热而细腻。
“别哭了。”他的声音温柔得不可思议,是凤倾歌从未听过的语调,“我在这里。”
这三个字,彻底击溃了凤倾歌强撑的堤坝。她再也忍不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不再是压抑的啜泣,而是如同孩童般放肆的宣泄。她再次扑进他怀里,紧紧搂住他的脖颈,将所有的委屈、等待、不甘和此刻汹涌的爱意,都化作滚烫的泪水,浸湿了他的肩头。
“玄宸……玄宸……我好想你……好怕你真的不要我了……”她在他耳边哽咽着,断断续续地诉说着,“十年……十年好长……我以为……以为再也等不到你了……”
玄宸收紧了手臂,将她紧紧拥在怀中,下巴轻轻抵着她馨香的发顶。他闭上眼,感受着怀中这具鲜活、炽热、为他而绽放的生命。
“不会了。”他低语,如同最郑重的誓言,在她耳边清晰地响起,“从今往后,再不会让你独自等待。”
栖梧殿内,灯火昏黄。相拥的两人,一个银发紫眸,一个红妆潋滟,身影在屏风上投下长长的、交叠在一起的剪影。殿外的天阙依旧清冷,但这方小小的天地里,十年的隔阂与委屈,似乎都在这一场迟来的拥抱与泪水中,悄然融化。新的羁绊,更深的纠葛,也在此刻,无声地缠绕得更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