陨星海的死寂被一股浩瀚而威严的气息短暂打破。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没有空间撕裂的波动,天帝玄昊的身影,如同融入水中的墨色,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云渺宫偏殿之外。他收敛了所有帝威,如同一名最寻常的父亲,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深沉的忧虑与愧疚。
他挥手示意守卫的陨星海卫兵噤声,独自一人,缓缓推开了那扇雕刻着古老星纹的殿门。
殿内陈设简朴,以银灰色和霜白为主调,透着与云舒尘如出一辙的冰冷孤寂。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如同初雪般的清冽气息,以及一丝……若有似无的、极其精纯的冰魄元力波动。
玄宸正盘坐在一方冰魄玉蒲团上,闭目调息。他周身笼罩着一层薄薄的冰蓝色光晕,气息内敛而冰冷,如同万年玄冰雕琢而成的人像。即使闭着眼,眉宇间也凝结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漠然。银色的长发垂落肩头,衬得那张俊美无俦的脸庞愈发苍白清冷。他肩头那道深色的剑痕,在冰蓝光晕下若隐若现,如同一个无声的烙印。
玄昊的目光落在儿子身上,威严的紫金眼眸深处,瞬间涌起难以言喻的痛惜与复杂。他清晰地感觉到,玄宸身上那股属于少年人的鲜活气息,已彻底被一种冰冷的、近乎死寂的沉静所取代。这变化,比他预想的更加深刻,也更加……令人心痛。
“宸儿。”玄昊的声音低沉而温和,带着一丝刻意放软的语调,打破了殿内的寂静。
玄宸周身的光晕微微波动了一下,随即缓缓收敛。他睁开眼,那双淡紫色的眼眸平静无波地看向来人,里面没有惊讶,没有喜悦,甚至没有一丝父子久别重逢的波澜,只有一种纯粹的、疏离的恭敬。
他起身,动作流畅而标准,对着玄昊躬身行礼,声音平稳得不带一丝情绪:“儿臣玄宸,参见父皇。不知父皇驾临,有失远迎,望父皇恕罪。”
礼仪无可挑剔,话语清晰恭敬,却如同一盆冰水,浇在了玄昊试图弥补父爱的心头。那一声“父皇”,听起来如此生疏,远不如当年那个怯生生扑进他怀里的孩童唤的“爹爹”来得亲近。
玄昊心中微涩,面上却不动声色,上前几步,宽厚的手掌轻轻落在玄宸的肩膀上——避开了那道疤痕的位置。掌心传来属于儿子的、带着寒意的体温。
“你我父子,何须如此多礼。”玄昊的声音更加温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伤……可大好了?本源恢复得如何?” 他渡入一丝精纯温和的帝皇本源之力,探查玄宸体内。
玄宸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随即放松,任由那股暖流探查。他垂着眼帘,恭敬回答:“劳父皇挂心。本源之损在云师叔悉心调理下已无大碍。肩头小伤,不足为虑。”
“云师叔……”玄昊的指尖微微一顿,目光扫过玄宸漠然的脸庞,“舒尘她……待你如何?” 他问得意味深长。
“师叔恩重如山。”玄宸的回答简洁、标准,如同背诵教条,“救命之恩,教导之情,儿臣永世不忘,唯有勤修大道,以报师恩,不负父皇与师叔期望。” 他将云舒尘的恩情与玄昊的期望并列,再次将情感彻底排除在外,只剩下冰冷的责任。
玄昊的心沉了沉。他收回手,看着儿子这副心若死灰、将所有情感都冰封在“责任”之下的模样,一股深沉的无力感和自责涌上心头。当年送他来此,是对是错?
就在这时,偏殿内侧的门帘被一只素白如玉的手轻轻掀开。
云舒尘端着一只冰玉托盘走了进来。托盘上放着一只青玉茶盏,袅袅热气升腾,散发着清心凝神的灵茶香气。她似乎没料到玄昊在此,脚步微微一顿,清冷如玉的面容上,那双深邃的寒潭之眸在看到玄昊的瞬间,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随即恢复了平静。
“师兄。”她对着玄昊微微颔首,算是见礼,声音依旧清泠无波。然后,她的目光便自然地转向了玄宸。
玄昊敏锐地捕捉到了那瞬间的变化。云舒尘看玄宸的眼神……虽然依旧带着惯常的清冷,但那份专注,那份几乎微不可查的停顿,以及她端着托盘时那略显……不那么“战神”的姿势,都让玄昊心中一动。
“舒尘师妹。”玄昊压下心中的异样,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朕来看看宸儿。有劳师妹费心照料了。”
“分内之事。”云舒尘淡淡回应,将托盘放在玄宸身边的矮几上。她的动作看似随意,但玄昊的目光何其毒辣,他瞬间注意到了云舒尘垂落在身侧的、那只未端茶盏的左手!
那修长白皙、曾执掌空间法则、斩落星辰的手指上,在食指和中指的指腹处,竟有着几道极其细微的、新鲜的红痕!像是……被什么尖锐之物反复刺伤或摩擦留下的痕迹!这对于早已寒暑不侵、金铁难伤的云舒尘来说,简直是不可思议!
玄昊的心头猛地一跳!一个荒谬绝伦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
云舒尘似乎并未察觉玄昊的注视,她的注意力全在玄宸身上。她拿起茶盏,递向玄宸,声音放得比平时略低了一分,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极其细微的柔和:“刚沏的‘寒星凝露’,趁热喝,稳固心神。”
玄宸恭敬地双手接过茶盏:“谢师叔。” 他的动作标准,眼神平静,没有多余的情绪,仿佛接过一件再普通不过的物品。
云舒尘看着玄宸那毫无波澜的反应,冰眸深处似乎有一丝极淡的失落飞快闪过,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她轻轻“嗯”了一声,便不再言语,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目光却若有似无地落在玄宸喝茶的动作上。
玄昊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云舒尘指尖的伤痕,她递茶时那细微的柔和语气,她看向玄宸时专注中隐含的一丝期待,以及玄宸那漠然回应后她眼底一闪而逝的失落……
这……这绝不是他所认识的那个冷心冷情、心中唯有责任与大道的云舒尘!
一个更让他震惊的画面浮现脑海——就在他踏入这偏殿前,他的神念曾极其隐晦地扫过云渺宫深处云舒尘的静室!他并非有意窥探,只是出于关切。在那惊鸿一瞥中,他似乎看到静室的冰案上,散落着一些……凡间才有的、极其柔软的雪蚕丝锦缎?旁边似乎还放着几枚……银针?
当时他并未在意,以为是云渺宫库藏的某种炼器材料。但此刻,看着云舒尘指尖那新鲜的、明显是针线活留下的红痕,再联想到她此刻不同寻常的举动……一个让他几乎不敢相信的猜测,如同惊雷般在他脑海中炸响!
难道……难道云舒尘她……在给宸儿……做衣物?!
这个念头让玄昊这位统御九天十界的至尊,都感到一阵荒谬绝伦的眩晕!云舒尘!那个视万物如刍狗、心中唯有陨星海与剑的战神!她竟然会……会像凡间女子一样,做这种女红?!而且是为了玄宸?!
玄昊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到云舒尘身上。她依旧清冷孤绝地站在那里,仿佛一座亘古不化的冰山。但此刻,在玄昊眼中,这座冰山似乎……裂开了一道极其细微的缝隙,透出了一丝他从未想象过的、属于“人”的温度。
然而,当他的目光转向玄宸时,看到儿子那副冰封漠然、对近在咫尺的异样毫无察觉的模样,玄昊心中刚刚升起的那点荒谬的暖意,瞬间又被更深的忧虑和叹息所取代。
他明白了。明白了云舒尘那细微的柔和与期待,明白了她指尖的伤痕从何而来,也明白了她眼中那失落因何而生。
她动情了。对他与玥儿的儿子,动了情。
但这份情,来得太迟,也太不是时候。
宸儿的心,似乎已经冰封。此刻的玄宸,如同一柄只为“斩断”而生的剑,任何试图靠近的暖意,都会被他本能地抗拒、甚至可能被那锋利的冰寒所伤。
玄昊心中翻江倒海,震惊、难以置信、忧虑、叹息……种种情绪交织。他想开口,想点破,想问问云舒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但看着云舒尘那依旧努力维持着冰封面具、却因指尖伤痕和眼底失落而泄露一丝脆弱的侧脸,再看看玄宸那拒人千里之外的漠然……
他最终,什么也没说。
他不敢拆穿。他怕拆穿这层薄冰,会让云舒尘那刚刚萌动、甚至可能连她自己都尚未完全认清的情愫,在宸儿冰冷的剑锋和自身的羞恼下,瞬间化为更深的冰刺,彻底刺伤她自己,也彻底断绝未来任何一丝可能的暖意。他也怕这突如其来的“情”,会刺激到此刻心如死灰、道心唯冷的玄宸,引发不可预知的后果。
玄昊只能将这份震惊和忧虑深深压下,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沉重的叹息,融入这云渺宫永恒的寒寂之中。
“宸儿恢复得不错,师妹费心了。”玄昊的声音恢复了帝王的平稳,带着一丝刻意的轻松,“朕只是来看看,不便久留。天阙事务繁杂,朕这便回去了。”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玄宸,那眼神包含了太多复杂的情绪——有怜惜,有愧疚,也有深深的无力。
“儿臣恭送父皇。”玄宸再次躬身行礼,礼仪完美。
“师兄慢走。”云舒尘也微微颔首。
玄昊不再多言,身影如同融入虚空般,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原地。他走得比来时更加沉重,心头仿佛压上了一座冰山。
殿内,再次只剩下云舒尘和玄宸。
玄宸端起那杯“寒星凝露”,冰凉的触感透过杯壁传来。他神色漠然,仿佛刚才父亲的到来和离去,只是一段无关紧要的插曲。他仰头,将微温的茶水一饮而尽。
云舒尘看着他毫无留恋的动作,目光落在他握着杯子的、骨节分明的手上,又下意识地瞥了一眼自己指尖那几道微不可查的红痕。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涩和失落,如同冰冷的藤蔓,悄然缠绕上她冰封的心湖。
她默默地拿起空了的茶盏和托盘,转身离开。素白的背影在空旷的偏殿中,显得格外孤寂。
玄宸重新盘膝坐下,闭上双眼。冰魄元力再次流转,将最后一丝茶水的微温也彻底驱散。殿内,只剩下万年不变的、深入骨髓的寒意,和他那如同孤峰绝壁般、拒绝一切暖意靠近的冰冷剑心。
而悄然离去的天帝玄昊,立于陨星海冰冷的虚空之中,回望那座孤悬的银灰色宫殿,威严的面容上满是凝重与忧虑。
“舒尘……宸儿……”他低声自语,声音消散在死寂的星域里,“这情劫……竟连你也……唉……” 一声悠长的叹息,包含了这位九天至尊也无法化解的深深无奈。他预感到,一场比陨星海风暴更猛烈的情感漩涡,正在那冰冷的宫殿深处,无声地酝酿着。而他,只能做一个沉默的旁观者,眼睁睁看着自己最在意的两个人,在冰封与迟来的微澜中,走向未知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