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后,我才知道,父亲一直紧紧拉着母亲的手,要母亲一定要看好我,阻止冬冬与我接触,说冬冬不是个好东西,会害死他们的儿子。
冬冬进去后,父亲只说了三个字“求求你”,就没了呼吸。
冬冬眼睁睁看着父亲,用尽了最后的一点力气,吐完这三个字后,用再也没有闭上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看。
“求求你”也成了我父亲人生中最后的遗言。
很多年后,冬冬亲口告诉我说,“我眼睁睁看着叔叔的脉搏和呼吸完全停止消失,在叔叔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用我从来不曾看到过的不放心的眼神,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诉我:求求你离开我儿子,求求你放过我儿子,求求你不要再接触我儿子。”
冬冬说,这些没有声音的语言从我走出重症监护室的那一刻,就深深刻在我的脑海里。
冬冬还说,你离开医院后,婶婶还找我谈了一次,目的就一个,要我远离你,不许我再和你有任何的接触。
冬冬说,婶婶的话像一根根针,扎一下,又一下……扎得我无法呼吸,万念俱灰。见我一直不说话,眼泪在眼眶打转,婶婶突然扑通跪了下来,婶婶声泪俱下说,“就算我这把老骨头求你了,你要我去死都行......”
冬冬吓得赶紧把我母亲扶起来,冬冬说,“我还能怎么办呢,我只好强忍着悲痛说,婶,您起来,我答应您就是了,我向你保证,这辈子都不会再见东东......”
说完,冬冬踉踉跄跄离开了医院。
我虽然回到了校园,可心里的痛苦始终不曾褪去,那种亲眼目睹父亲被撞飞后,漂移,再重重摔下来的镜头,无论用什么办法,都没法从脑海清除。
黑夜里,父亲被撞飞后飞速飘移的影子一直在我脑海晃呀晃,晃得我整宿整宿地睡不着,头发大把大把地掉。
不管我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但他毕竟是我的父亲,那个一直视我为他的雄心、他那道光的人。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最心心念念的,只有我。
小雨会经常来学校看我,给我送他从餐馆买的菜。
小雨给我夹炒的腊猪肝,说,东哥,多少吃点吧。
有一次,我吃着小雨给我夹的菜,吃着吃着,就泪流满面,小雨紧紧抱着我,跟着我一起流泪。
小雨还给我留过一封信:
东哥,是你用善良,温暖了孤苦无依的我,给了我一份安定和希望。如今,你遭遇了痛苦,我却无能为力,这让我觉得自己很无能,我好希望自己可以代替你去承受那些痛......东哥,人有的时候,要试着把自己当成一次孤儿,自我养育一次......
我忍着伤痛参加高考,最后一科考完,走出教室的那一刻,一股虚脱般的疲惫感瞬间滚滚而来,弥漫在全身,久久无法散去。
我蹲在墙角,扶着墙,痛哭了好久。
赖小红领着小雨找了好才找到我,小雨不停问,“东哥,你怎么了?”
暑假,我一直窝在家里,一直等到大学录取通知书下来,我才出门给父亲报信。
父亲的墓前,我拿着通知书长跪不起,泪满衣襟。
失去父亲是什么感受?
是没有根了。
有好几次,我一出门,走着走着,突然失忆般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走。
去省城求学的火车上,望着车窗外一闪而过的远村近树,我想到了父亲,想到他穿着高筒靴下村,大踏步,高抬手,腰笔直,脚生风,一步是一步……
我忽然觉得父亲就坐在我的对面,用慈爱的目光望着我,我似乎又找到了小时候父亲宠爱我的那种感觉。
我爱我的父亲。
小时候,他在桐梁把我弄丢了。
长大后,我在深圳把他弄丢了。
我和赖小红都在省城读大学。
赖小红读的是师范大学,我读的是一所后来陆续入选为211和985的综合性大学,两所学校隔得不算远。
入学后,赖小红经常会在周末过来找我,约我去吃炒粉,我说不想吃,她就说那我们去吃烧烤吧。我又是摇头。她就细眯着眼睛说,去我们学校溜旱冰好不好?
虽然到了省城读大学,但父亲的死就此在我脑海形成一个洞,一个无法抹去的黑洞。
起初,可能因为到了陌生环境,有新鲜感,这个黑洞对我的影响还尚在我能承受的范围内,但是日子一天天过去,这个黑洞越来越大,吞噬的能力越来越强大。
虽然,我一直在小心翼翼避开这个黑洞,但总有避不开的时候,因为这个黑洞时刻藏在你的脑子里,无法驱除,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跳出来,吞噬我所有的情绪。
不久,我收到了二姐的来信。
二姐说,我读大学后,母亲又搬回了布兰坊,再次把老街的房子租了出去。
父亲的去世对母亲的打击太大,尤其是那种精神上的摧残,表面上有着为母则刚的平静,但内心有多痛苦只有她自己知道。
没有了父亲的支撑,母亲的生活也过得异常艰难,为了积攒我的学费,在家几乎不吃肉,过生日连个鸡蛋也舍不得煮,要攒着卖,就是蔬菜也舍不得用油拌,而是舀点腌咸菜的汤搅和着吃。
母亲为了卖自己种的蔬菜,一大早就挑去街上赶集,渴了就喝自己带的水,饿了就嚼点干粮,有次一个喝醉酒的大汉不小心把母亲摆在地上的菜踩坏,母亲抱着卖不出去的菜抹了半天的泪。
看了二姐的信,我内心有种捂着被子不敢哭出来的痛楚。
此后,我经常做噩梦,满园的创伤使我的心仿佛又给放在油锅里熬煎。
我经常从梦中猝然惊醒,旋坐床上,一想到我母亲抱着卖不出去的菜在桐梁大街抹泪的场景,再也无法入眠。
有时去食堂吃饭,想着想着,就吃不下去,美好的大学校园生活自然也变得残忍和灰暗了。
我陷入了对目前所处境况的深度审视,几乎天天脑子里全是追问,我到底该怎么办?
审视的结果是,我决定做兼职,以减轻我母亲的负担。
是啊,许多不幸事,恍惚如突然飞过的麻雀儿,而光阴皎洁,我们不适宜肝肠寸断,只需做自己能够做的。
我找了三份家教,两份周一到周五晚上,一份周六到周日上午。周六到周日中午到晚上去学校门口的一家小饭馆跑腿。
宿舍最晚11:30关门,我每天晚上都要12:30才能回宿舍。
有个家教是初三学生,他上完晚自习到家都10:30了,讲完一个小时就是11:30,路途还比较远,快走都需要一个小时,我求那个看管宿舍的老大爷很久,声泪俱下说,我需要打工赚自己的学费和生活费,他见我实在太可怜,才特赦我最晚不超过12:30回宿舍。
所以,我每次做完那个初三同学的家教,几乎是跑回宿舍的,有时候拖点课,我还得跑快点。
就是这种高压锅式的极限生活,才让我逐渐摆脱黑洞的干扰,每次回到宿舍,我累得刚倒在床上,就昏睡了过去。
我做了整整一年的家教,每天行色匆匆行走在课堂、校外和宿舍之间。
这一年,我几乎没睡一个安稳觉,累了一年,苦了一年,才让自己逐渐从黑洞中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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