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这世上让人绝望的,总是漫无边际的好东西。很多人,牙齿坏了才有机会吃苹果,眼睛看不见了,才有机会看电影。
看到这个曾经甩着洒脱长发的大才子一直在捏鼻子,我不再说话,和他一样难受。
丁群决定先用药物维持他父亲的生命,一直在医院守护,整夜不睡觉,实在太困了,他就靠着墙壁眯一会。
有一次,我买了水果去医院看丁群父亲,路过住院部楼下的花坛时,特意偷偷摘了一朵花藏在身后。病房里,丁群正伺候他父亲喝粥,外面的阳光投在他脸颊上,憔悴还无助。
我把水果放在桌上,丁群去水房洗装粥的茶缸,我倚着门框看着他洗,等他洗完,转过身,我突然将身后的花掏出来。
“好不好看?”我把花送他眼皮底下。
丁群看了看花,又看了看我,突然眼圈一红,我们相顾无言。
此后,像他那样不太黯然洒泪的人,也常常临梯叹嗟,对墙伤怀起来。
丁群父亲到底还是知道了自己的病情,无论丁群如何劝说,都坚持说要出院,不想再浪费钱,情绪非常激烈。没办法,丁群只好拿了一些口服的止痛药,就把他父亲,还有丁立接回了我们住的地方。
丁群的父亲把丁辉丁娇召集过来,跟他们一一交代后事,家里存款一分没有,外债倒有不少,唯一能值点钱的东西,估计就是老家那套老宅了,但那是他们兄妹立命安身之所,也不能卖,丁群的父亲就紧紧拉着丁群的手,用恳切的眼神看着他,丁群含泪说,爸,你放心,我会照顾好弟弟妹妹们的。丁群的声音沙沙哑哑的,嗓子好像被沙纸挫过。
丁辉丁娇都还在上学,丁群要丁辉丁娇赶回学校。
丁辉丁娇走后,我和丁立睡,丁群在他自己那屋照顾他父亲。
丁立睡觉时,紧紧地挨着我,稍有点动静就惶恐地睁大眼睛。别看丁立傻傻的,但他很重感情,他知道他父亲的状况不大好,一开始强忍着没哭,不一会儿,泪水就掉了下来。他的泪无声无息,有一种出格的疼痛和出格的悲伤。这种无声痛哭的哭法让人心疼,我紧紧抱着他,安慰他说,别伤心了,你以后都呆在这里,东东哥会照顾你。
虽然丁群没在我面前掉泪,也没有乱了方寸,但一次次的变故让他开始失眠,严重失眠,经常辗转反侧到半夜,起来找安眠药吃。
有一次,我起夜,看见他在客厅把一把白色的药片往嘴里塞,我吓得赶紧把他的手打掉,我紧紧抱着他,我说,“你不要想着死,先活着,活下去,上天自有安排。”
他捡起药片说,“放心,我不会自杀,我丢下他们,就算去了天堂,我母亲也不会见我。”
吃完安眠药,他在沙发上左右翻腾了几下,便昏昏睡过去了。但我似乎看见他的眼睛还盯着天花板看,我推了推他,喊他的名字,他却一动不动,轻微的呼噜声表明他确实已经睡着了。
丁群父亲多次要求丁群送他回老家,但丁群做不到把父亲丢在老宅,弃之不顾。丁群没有他父亲生病的事情告诉他单位任何人,包括他的领导,他不想让孟莉的父亲知道。每天上班期间,他都会回住处三四次,我中午也会回去给丁立做饭。
挺了不到一个星期,见丁群还不把自己送回老宅,丁群父亲开始不吃不喝,用嘴咬帽子憋气,他想早点死。
丁群强行扯开他父亲嘴里的帽子,安慰他说,“周六就送你回老宅。”
他父亲这才松开嘴,勉强喝了点红糖水。
但没想到,还没挺到周末,在周五的晚上,我听到一声哀号,像动物的濒死叫声,快速过去一看,丁群父亲已经咽气了。
也就是说,丁群的父亲死在了我们租住的地方。
除了那声凄厉的哀号,丁群几乎没有时间悲伤,为了不让房东发现,我们决定连夜将他父亲的遗体送回老家。
我和丁群找了好多车都不愿意拉死人,灵柩车丁群又雇不起,丁群又不想惊动孟莉,更不愿麻烦他单位。
后来逼得没办法,我们只好试着采用打车的方式,丁群背着他父亲的遗体出去打车。
出租车司机问,“怎么了这是?”
丁群说,“我父亲喝多了,送他回去。”
司机又问,“回哪去?”
丁群说,“同宝县合岗镇。”
司机摇摇头说,“太远了。”
找了好久,终于有一辆破旧的面包车愿意送我们去同宝县合岗镇。
我坐前面,丁群坐后座的中间,丁群用大帽子挡住他父亲的脸,坐在司机后面。
谁知,过了同宝县,往合岗镇赶时,本已睡着的丁立突然从梦中惊醒,哭着喊爸爸。
面包司机这才知道拉的是尸体,怎么也不愿意再往前走了,毕竟是理亏,丁群只好背着他父亲下了车。
丁群背着他父亲一边走一边不停呼唤,爸,我带你回家。
由于丁群父亲基本僵硬了,走了一两里路,丁群就有点寸步难行了,途中有几次都差点摔倒,但他都第一时间护住他父亲,拼了命也要将父亲完好无损地带回去。
后来,见有户人家的大板车放在院子外面的篱笆旁边,我要丁群把他父亲放在板车上,我们两个,一个拉一个推,一路上,我们顶着黑暗踯躅前行,丁群走得踉踉跄跄,虚汗淋漓,好几次险些把车拉沟里去了,走了一个多小时,我们才回到丁群的老宅,到他家的那一刻,我的两条腿像两根秋风中的芦苇,在不停摇颤。
到家后,丁群给他父亲换上准备好的寿衣,放在棺材里,我点上两根长长的蜡烛放在棺材的两边,盖上棺后,丁群终于忍不住,双手扶在棺材上痛哭不已,丁立见丁群哭,也跟着哭,两兄弟哭成一团,哭声给我带来了一种强烈的人生无常的冲击感。
按丁群家乡的风俗,是有一整套丧仪的,讣告、摆酒、请仪仗,少说要停灵一个星期。但丁群父亲早有嘱托,葬礼非常简朴,没什么仪式。丁群之前就把一切安排好了,掘墓人早早就把坟墓挖好了,吹唢呐的也早就联系好了,星期天上午,丁群四兄妹和他们直系家族的几个人,披着白色经幡,在几声寂寥悠长的唢呐声中,就这样把他父亲送进了山。
坟墓洞口被石碑合上后,丁群磕了三个响头,久久地站在他父亲的坟前,身影像一棵枯干的树。
我试图安慰丁群。
但此时任何语言都是轻佻的,就算隔着一座山,我都能感受到他的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