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打湿了青牛村的老槐树,李二狗蹲在墙根啃窝头,盯着树干上的黄纸招募令——每村只招一人,薪俸抵三年农粮。他指甲抠进草屑里,心里暗暗发誓:挡路的人,都得除掉!
他往张铁的猎弓抹了草乌毒,躲在柴垛后看那汉子因虎口溃烂摔落猎箭;往刘三娘衣兜塞假密信,瞧着她被衙役拖拽时鬓角散落的白发;往赵秀才书卷夹“逆文”,冷眼瞅着书生抱着空箱被赶出村口。如此,村里只剩他符合条件了。
启程那日,张铁拄着新砍的木拐走来,裤脚沾着县衙的青石板灰——县吏说罪名不实,昨夜刚放他们回家。刘三娘揣着热乎的苞米饼追上来,饼子边缘还带着她手心的温度;赵秀才欲言又止,往他包袱塞了数枚铜钱。
“二狗,路上慢些。”张铁粗糙的手掌拍在他肩上,带着旧伤的钝痛。刘三娘踮脚替他理了理歪斜的布巾,念叨着“外头人心杂”;赵秀才忽然低声说:“这差事……莫要太急。”
他盯着这三张带笑的脸,舌尖抵着牙床暗笑——真是傻子,被栽赃陷害过还能笑脸相迎?“活该穷死。”他在心里啐了句,指尖捏扁苞米饼的边角,只觉得这些人不懂“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道理,连老天爷赏的出头机会都看不清。
他踢开脚边没啃完的窝头,看它滚进泥水里,背着破包袱走过老槐树。槐叶滴下的雨水落在他后颈,凉津津的,却抵不过胸腔里出人头地的热意——没了这些拖累,他总算能踏上“人上人”的路了。
马车上,他斜倚着车壁数着车轮声,幻想自己穿玄甲回乡时的威风。驿卒隔着车帘拱手,说“道声珍重”,他没搭腔,只盯着指尖未褪的草乌毒痕——这双手能送别人下“地狱”,自然也能把自己拽上“天堂”。
京城朱漆大院里,县吏甩起名册砸在石桌上,冷笑道:“朝廷剿匪缺的是替死的炮灰!你们这些没亲没故的,死了连个喊冤的都没有,不拿你们顶缸拿谁?”李二狗猛地抬头,见自己名字旁画着黑叉,标着“孤煞,替死专用”,而张铁他们的名字边是绿勾,写着“清白,放回”。
喉间忽然泛起铁锈味——原来那页黄纸上的“薪俸”,是给替死鬼画的饼;所谓“合适”,不过是因为他没爹没娘、没人惦记。他忽然想起启程时张铁塞的木拐、刘三娘的热饼、赵秀才的铜钱——这些被他嫌弃的“累赘”,竟是别人眼里“保命”的护身符,而他拼命甩掉的“牵挂”,恰恰是绑住自己的绞索。
菜市口的日头白得刺目。他被绑在木桩上,看县吏举着“剿匪功臣”的木牌招摇,红绸晃得他想起老槐树下的蝉鸣。刽子手的刀光落下前,他忽然无比想念张铁骂他“别使阴招”的粗嗓门,想念刘三娘蒸窝头时飘出的麦香,想念赵秀才教他识字时“人之初,性本善”的书声——这些曾被他视作“绊脚石”的烟火气,此刻却成了最灼人的“生之温度”。
“原来我才是那个……傻子!”喉间的呢喃被风扯碎,混着黄纸在地上翻动的“哗哗”声。刀光闪过的刹那,他看见老槐树的影子投在黄纸上,像极了小时候奶奶编的草绳——那时他觉得草绳束缚人,如今才懂,那是拴着人间温暖的“活结”,而他亲手扯断了它,换了根绞住脖颈的“黄纸索”。
血滴在黄纸上,洇开“薪俸优厚”四个字,像张永远填不满的嘴。新的招募令正送往各村,老槐树的枝叶在风里摇晃,将碎纸吹向青牛村——那里,张铁正教娃子使猎弓,刘三娘的窝头香飘出烟囱,赵秀才的书声又响起来。这些曾被他踩碎的平凡,此刻成了再也触不到的、最珍贵的“人间余温”,而他的脚印,永远留在了那页沾满欲望的黄纸上。
风裹着破窝头滚进街角,沾着泥,带着草屑,却比他这辈子追求的“荣光”都重——因为那是他曾真正活过、被人记挂过的凭证,如今却成了绞索外,最遥远的梦。那正是:黄纸勾来贪念骨,绞索暗结欲望肤。 烟火碎在囚途外,血溅残章照鬼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