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泉不顾火炜几乎要喷火的目光,白嫩的手掌覆盖上了许阳宽大的额头,眼神里充满了探究。
明明没有发烧,不可能是烧坏了脑子,可却笃定地非要说从那光滑的山壁看见了两盏灯火。莫名其妙。
碎裂的秩序神链依然残留着法则之力波动,只是那原本囚禁于此的神明和妖族的强者早已如黄鹤一去杳无踪迹了,徒留两块顽石矗立。
不远处那飞流而下的瀑布似是千百年如一日的没入深潭,那潭水却始终不见增长一分。神念探查下,那潭水竟似虚无缥缈不存在一般,纵使神念也不得入。
那山势纵使陡峭,却也挡不住众人,这方天地似乎也没有阻止众人离开的想法,随着逐渐登高,上方似乎有光亮传来,众人不免激动不已。
脚下的山石,石缝中夹杂的灌木、野草,不远处那倾泻而下的瀑布,一切都真实得不能再真实,可许阳总感觉如坠梦里一般。
缀在末尾的许阳看着幽泉一步步登高远去,众人紧随其后,便也将那疑惑藏在了心底,只是不远不近地跟在末尾,逐渐向上攀登。这里,似乎所有的法则之力都失去了作用,不能凌空飞度,甚至连调动一丝法则之力都艰难异常。
看向下方那两块巨石,看来如果不是自己不经意间注入的剑意,无意间打破了某种平衡,恐怕那神明和那妖族的强者还要继续在这方寸之地承受煎熬不得脱。
头顶的光亮越来越清晰,抬头间甚至能看见那蓝天白云,只是率先而行的众人不知在争论些什么,一个个忽然变得神色焦急,仓惶间还有左顾右盼的,似是丢失了什么要紧的东西一般。
许阳不禁觉得好笑,他可不认为有幽泉在,谁能对一群人构成什么威胁,何况还有长河跟随。
只是,明明相隔咫尺,为什么却听不见大家说的什么?只能看见众人嘴唇翕动,却是连一个字都无法听见,仿佛众人合起来演了一场哑剧。
再次回首看了看脚下,那瀑布的源头竟是隐藏在未知迷雾中的一条河水,下方的深潭变得小了许多,小到肉眼几乎难以辨识。
许阳一步跨出,便见一阵嘈杂的议论声忽然戛然而止,众人纷纷用怪异的眼神看着自己,仿佛第一次见到自己一般。“你去了哪里?”幽泉忽然越众而出,认真而严肃地追问道。
我还能去哪里?我分明和你们一样,刚刚爬上山顶,不就是那里……许阳玩笑的心态在转身的一瞬间忽然变得荡然无存,似是没有听见幽泉不安的追问,回首望向来时路 那里竟然是一片郁郁葱葱的山坡,哪里还有半分来时的样子。
再回首,对上一众人果然如此的表情,才明白了大家竟然不知不觉间,竟是跨越了一个未知空间,现在被送到了不知是哪里,哪怕大虞的二皇子子非鱼也难以辨认身处何处。
事情变得越来越有意思了。充沛的灵气充盈着天地,举目四望,漫山遍野间,层峦叠翠郁郁葱葱。
远天处白云悠悠,有风起于九天,便见那云卷云舒好不惬意,偶有那顽皮的风在云端里横冲直撞,也只是随意变化了形状,待那风嬉戏得倦了,便又聚拢在一起仪态慵懒,似是长者看护顽童般目送着风儿远去了。
风从远处带来潺潺的流水声,低矮的灌木间一阵摇晃,紧接着便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还不等众人反应,一只野鹿便突地窜出了林间,乍然见到众人不免一个躬身便止住了前进的脚步,一双灵动的眼睛竟有睿智的光芒闪耀,警惕地望着许阳一行人。
那竟然是一头罕见的白鹿,身姿秀美体态矫健,头顶一对峥嵘嶙峋的鹿角,想来是它防卫的武器,殊不知却也是索命的根源。
不远处的林间,人声起伏,“跟得紧些,莫叫跑了那只白鹿。”
话语间,破风之声乍响,便有一支箭矢射出林子直奔白鹿。那白鹿只是轻盈的一个转身,颇有灵性地看了众人一眼,扭头便重新钻入了另一个方向的林中。
箭矢直奔许阳,临近身前却不知怎的消失不见,再出现时已经咄的一声射进了许阳身后一棵老树的躯干,尾羽兀自震颤不已。那射出一箭的一群人却循着白鹿窜逃的方向追了下去。
“小子,有两下子,要知道空间之力可不简单。”幽泉在许阳肩头重重拍了拍,兀自抬脚追着那白鹿去了。
“小子,不错,哈哈哈哈。”长河同样一巴掌拍向许阳的肩头。
幽泉使得,我便也行,长河心底暗自思量着,也是这么做的。只是刚刚还站在眼前的小子怎么忽然就没了,长河一个没准备,一掌拍了个空,身形一个趔趄慌忙站稳,却见许阳也追着幽泉并行而去,余下众人或仰天观云,或垂首沉思,倏地齐齐掩口偷笑,长河便成了个红脸的汉子,羞愤地扭头追了出去,身后轰然间一阵哄堂大笑。
山中的猎户有着异于常人的矫捷身手,他们灵活得像是猿猴一样,穿行于枝叶繁茂、荆棘丛生的山林如履平地。大山养育了百兽和无数的山珍,经过大山考验的猎手便会得到大山的恩赐,鲜活的猎物和贵重的草药、山珍可以让他们的生活不至于那么拮据。
白鹿似乎同样对这片山林了如指掌,总是能恰到好处地避开后方追击的猎人射过来的箭矢,明明可以悄无声息的远遁,却总是不经意间停下脚步,似是挑衅般回望追击的猎手,又在下一次危险降临前全身而退。
许阳和幽泉没有打扰追逃的任何一方,就那么隐匿身形注视着林间这一场生与死的追逐。这又何尝不是一场物竞天择的试炼呢?
嶙峋而锋利的鹿角就像高贵的王冕,白鹿如同林中的王者一样优雅从容地跳跃着,似乎背后的追杀丝毫不关它的事一样,垂首采撷了一只鲜美的草菇兀自咀嚼着,丝毫没注意到不远处的林间,三名猎手早已蓄势待发。
司空已经五十岁了,却是有着四十年的猎手经验,他自信自己的身手依然不输年轻人,依然矫健如初,手里的长枪依然可以生擒虎豹。
他满意地看着侧前方拈弓搭箭的司龙,他的侄子,也是他一手带大的优秀的猎手,心中不免有几分得意。
就算将来下去了,见到自己那英年早逝的兄长,也可以放心大胆地拍着胸脯说一句问心无愧。
至于身后那个虎头虎脑仍显稚嫩的年轻人,司空不免回头看了一眼,满眼尽是慈爱,却不免有几分忧愁。
作为自己的儿子,明明只比司龙小了一个月,却依旧幼稚的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也是自己骄纵惯了,缺少了司龙身上的那份成熟,年轻人显得暴躁易怒。
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司空有信心,自己的一身捕猎的本领一定会毫无保留地传给自己的儿子司虎。
箭矢破空而至,那白鹿就像是背后长了眼睛,只一个轻轻地跳跃,便躲开了司龙看似必中的一箭。看着被山石弹落在地的箭矢,白鹿歪头看了看林间,似乎在和追踪而至的三人对视,旋即一个转身,在第二箭还未挽在弓弦上,几个跳跃便没了影子。
司空只感觉始终提着的一口气泄了,眼瞅着追踪无望,神情难免有些失望,司家三人的捕猎团队很少像今天一样铩羽而归的。弯腰拾起掉落在地的箭矢,招呼着司龙过来收好。毕竟,重新打造一支羽箭可不便宜。
司空忽地愣了一下,眼睛望向精铁打造的箭镞。原本锋利的箭镞此刻早已弯曲变形,不禁心下凛然。
要知道司龙的臂力加上精铁箭镞,就算是岩石都能射开的。循着箭矢掉落的方向望过去,便见那野草丛生之中,一块黄澄澄的混杂着泥土的东西躺在那里,上面还清晰可见箭矢留下的凹坑。
司空的心不免抽搐了几下,几乎只是一瞬便想到了那种可能,立马眼光变得炽热无比,一把丢掉了手里的长枪和箭矢,几乎是一个饿虎扑食便窜到了近前,粗糙的大手胡乱扒拉了几下,一块足足有脸盆大小的狗头金便呈现出大半的真容。
身后不知何时同时响起了两道粗重的呼吸声,司龙司虎两人四只眼睛瞪得几乎要滴出血来,伸手胡乱摩挲着大山的恩赐,本就沉重的呼吸声又加重了几分,一时间只听到三个人粗重的喘息和急速的心跳声。
终归是司空见多识广,率先冷静下来,艰难地从金子上挪开目光,咽了咽并不存在的口水,声音嘶哑地开口吩咐子侄:“你俩合伙把它刨出来,小心些,莫坏了品相。”边说边捂着看似酸麻的腰身站了起来。
司虎从来没有像今天这般听过老爹的话,也没了往常司空一开口便骤然而生的不耐烦,一把抽出腰间的匕首,循着那狗头金的缝隙一点一点地清除着周遭的石子杂物。
一手按着狗头金,一手用匕首卖力地剔除着周遭的阻碍,司虎甚至已经想好了黄金的花销用途。上次去城里卖兽皮山货路过的翠浓楼,那里面的姐儿可是白白嫩嫩的,只要有了金子,想必自己身上也没了那门口的恶奴嘴里骂的土腥味了吧!?
最好是去到城里最繁华的东城,在那里买一所三进的院子,再买上十几个仆人婢女,当然老婆、小妾肯定是多多益善的,那才是人过的日子,哪里似是这般整日在山林里与野兽为伍能比的!只是不知这些金子够不够用,少不得还要留出些钱财在城里谋个正经营生,才算细水长流,再也不用跟着村里那帮泥腿子一般整日打猎、种田为生了。
有了目标便有了奔头,有了奔头便有了干劲,司虎手上的力道不免加快了几分,却见那本应黄澄澄的狗头金忽然变得猩红刺目,口鼻中传来了一股血腥味,登时吓得司虎一个哆嗦。
司龙嘴里猛地溢出了一口鲜血,喉咙间呜咽不停,似是破了洞的风箱,嗬嗬地响着,艰难扭过头,看着持枪从背后刺入自己身体的二叔,眼里满是绝望和疑惑。
司空的脸上早已没了往日的和善,只一振臂,司龙便像是一只破布口袋一样被高高挑起,又重重抛在一边。凝望着司虎惊恐的眼神,声如厉鬼般嘶哑着开口道:“财帛动人心,小子记住了,我不杀他,难保他不会先下手对付你我父子二人。你记住,永远不要试图去赌一个人的人性,否则你会死得很难看。”
司空快步上前,伸腿踢了一脚仍旧傻愣愣站在一旁呆若木鸡的儿子,“快些动手,等天黑了我们悄悄将这金子运回去,找机会换成银钱,后半辈子便衣食无忧了。”
“可堂哥他……”司虎抿了抿早就干得几乎冒火的嘴巴,期期艾艾道:“大娘那里怎么交代?”
“每个猎手都难免葬身猎物的口中,难道每个人都需要交代?何况就算她起疑,一个久病缠身的妇人又能翻起什么浪花来!”司空恼怒地呸了一口,不成器的儿子一直是他的一块心病,手上加快了力道挖掘,头也不回地吼道:“莫要耽搁了,抓紧动手。”
黄澄澄的黄金早就让司空将一路追踪的疲惫挥散得一干二净,只是专注地挖着地上的狗头金,看样子比预期的还要大上许多,于是干劲更足了。半晌才想起始终未见动静的司虎,想起儿子那不成器的样子,不免心头火起。正待再次招呼儿子,便觉得肋下一阵剧痛传来。
司空伸手摸了摸,鲜红的血沾满了手掌,不由得费力地抬头望着早已远远跳开的司虎,“为什么?”
司虎嘴唇颤抖着,由于激动甚至无法握住手里的匕首,任凭掉在地上,怔怔地望着司空看了好久,才语调颤抖地开口道:“不要去赌一个人的人性,爹你刚刚教我的,这么快就忘了?”
司空一愣,旋即暴怒吼道:“可我是你爹!”说话间,鲜血顺着嘴角流出,整个人的气势也跟着微弱了下去。
“可你毕竟不是我,我不敢赌。”
司空闻言登时愣在原地,就那么保持着跪坐的姿势,本来是为了挖金子时舒服些,可现在看来充满了讽刺的意味。良久,久到司空的血染红了地面,整个人再无一丝生气。
声如夜枭的笑声惊起飞鸟阵阵,司虎状似疯癫一般狂笑不止,原来杀人的感觉也不过如此,和往常杀掉的野兽也没什么区别。可自己为什么控制不住自己,为什么就是想痛痛快快地大笑一场?
低沉的兽吼响彻山林,司虎的狂笑瞬间便卡在了嗓子眼,艰难地回过头,便迎上了斑斓猛虎那摄人魂魄的双眼,大虫合身扑上……
“不都说白鹿是祥瑞吗?见到的都会有好运气,可这三人似乎运气不太好啊!”幽泉冰冷没有感情的语气依旧,“可今天因为它死了三个人,看来传说未必都是真的。”
许阳闻言扭头看向幽泉,他觉得有必要和她好好掰扯一番,“不,你错了。白鹿祥瑞与否不得而知,可它的确带给了三人好运气。”许阳伸脚踢了踢脚下的狗头金,一个眼神制止住了蠢蠢欲动的佟虎,“杀死他们的不是白鹿,甚至不是猛虎,而是他们自己,是他们自己丑陋的内心。”
幽泉不置可否,只是信步而行,避开了地上的两具尸身和流了一地的鲜血,娇俏的鼻子皱了皱,似是非常不喜欢空气中浓烈的血腥味儿。
“你看,如果他们合力拿走金子,每个人生活都会因此改变。如果他们不互相残杀,就算对上老虎,也未尝不可一战。所以,他们的死,不是没有道理的,咎由自取。”
“你为什么不制止他们?你明明有能力阻止一切发生的。”
“我为什么要阻止他们?这难道不是他们自己选择的吗?何况,就算我现在阻止,你就能保证今天发生的以后不会发生吗?我有能力,但并不是我可以随便干预别人选择的理由。我今天有能力去阻止一切的发生,如果我面临的是神明呢?神明可不管我有没有能力,他们可是只知道索取的。”
“你很喜欢讲道理?”幽泉眯着眼睛望过来,许阳浑身一紧,识趣地闭上了嘴巴。有时候恰如其分地闭嘴,也是一种能力。
呦呦鹿鸣,那消失的白鹿不知何时出现的,就那么站在不远处的高耸的石台上,一双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许阳和幽泉,以及身后一众人,片刻后,转身就走。
一头鹿,一行人,信步山林。
白鹿扭头看了眼跟上来的众人,轻灵的一个跳跃,便跃过了眼前的小溪,在溪对面的石头上停了一下,再次望了众人一眼,一跃至半空丈许高,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前路未卜。
会有狗头金吗?应该不会再有了吧?毕竟这个世界上,比狗头金更能诱惑人心的东西太多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