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家别墅饭桌上,岩板餐桌映着窗外透进来的日光,镶边瓷盘里的清蒸鲥鱼泛着油亮,松茸炖鸡飘着白雾……
周慕归镜片后的目光细细打量着眼前三人,舅舅第三次调整坐姿,母亲嘴里的苦瓜酿肉嚼了太久,江获屿低着头掩饰发红的眼眶,他只不过是迟到了一刻钟,怎么这个家的氛围就变成这样了呢?
江获屿的筷尖戳进碗底,发出一声脆响,“我下午就把花圃全拔了。”
“为什么!”江庭枫厉声质问,“这是你妈妈……”
“我妈根本不喜欢百合!”
“谁说的?”
“我!”江庭柳先一步抢答,“也不知道你上哪打听的,”她翻了个白眼,“这么多年自个在这表演深情……”
江庭枫的太阳穴突突直跳,抬手打断妹妹,“不是你跟我说先仪喜欢冰美人的吗?”
“你胡说八道什么!”江庭柳的筷子“啪”地搁在碗沿,“我怎么可能……”
“那年她生日,我问你送什么,你亲口说的!”
两个小辈的目光像雨刷,在暴雨般的对质里来回摆动。
三人的视线落到江庭柳脸上,像一束刺目的闪电照亮陈旧的阁楼,所有蒙尘的物件都在白光里显出清晰的模样,她猛地想起自己当年确实说过这样的话。
韦先仪22岁生日时,江庭枫打不定主意,便询问了妹妹,“你说我送什么花好?”
江庭柳蜷缩在沙发一角,手上捧着《荆棘鸟》看得正入神,随口答了一句,“百合吧。”
江庭枫眼睛一亮,“什么种类?”
“就那个……”她的眼睛一直黏在书上,“前几天见过的。”
26岁的江庭枫转身带起一阵雀跃的风,江庭柳瞥一眼哥哥远去的背影,冷哼一声,“送什么也没用,人家又不喜欢你。”
从那之后,江庭枫便认定了韦先仪喜欢“冰美人”,婚礼现场也是百合花海。
韦先仪说不上自己是不喜欢百合,还是因为江庭枫才从此不喜欢百合的。
筷子从碗沿滚落,“啪”地砸到桌面上。江庭柳背脊一绷,声音陡然拔高:“我怎么可能说过这种话……”
她语速又快又碎,“简直莫名其妙。我哪里知道什么‘冰美人’!”又突然间转向儿子,“看什么,吃饭!”
周慕归迅速低下了头。
空气凝滞了三秒,江获屿突然开口,“反正我要拔了。”
“拔它干嘛?”江庭柳手中的汤匙在鸡汤里搅了搅,眉毛一挑,“留着提醒某人有多自作多情。”
“我要种小苍兰。”
江获屿话音刚落,父亲和姑姑沉默着交换了眼神,又默契地勾起嘴角。
不知道内情的周慕归往庭院方向看了一眼,眉头紧蹙,“不会是你那个谁喜欢吧?”
他认为表弟在感情上可能需要一定引导,目光转向江庭枫,“舅舅,您之前不是要把获屿介绍给刘权喜的女儿吗?”
江获屿眼睛一眯,视线刀似的刮向父亲:“你们又背着我搞什么?”
随即用下巴挑衅表哥,“人家31孩子都上幼儿园了,你看看你!”
周慕归刚要开口就被他打断,他拍着自己的胸口, “你知道我等一声‘叔叔’等了多少年吗?”叹了口气摇摇头,“老大不小了,再这样下去就没人要了。”
周慕归终于找到机会插嘴,“起码我喜欢的是女人。”
江获屿嗤笑一声,“谁不是呢。”
“那天在医院……”周慕归的话语顿住,后知后觉又被江获屿耍了。
江获屿眼睛直直地盯表哥,眼尾噙着促狭的弧度,张大嘴巴一口咬住筷子上的鲥鱼,挑着眉,慢条斯理地嚼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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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庭柳站在阴凉处,手机摄像头对准花圃录像,江获屿正蹲在那,像一头年轻的大象在嗅花,可惜手上拿着花铲,嗅完就“辣手摧花”。
她将这段视频发给了韦先仪,【获屿在拔冰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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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洋时区晚上十点钟,韦先仪坐在沙发上昏昏欲睡,电视机里正在播放洛杉矶的社区脱口秀节目。信息提示音响起,她身体一颤,彻底清醒过来。
韦先仪觉得很神奇,即便视频里的人看起来很陌生,可一旦意识到这个人是从自己体内分离出去的生命时,腹部突然涌起一阵温热的鼓胀感,仿佛断裂的脐带仍在无声搏动,将血液源源不断地输送过去。
韦先仪怀江获屿的时候很痛。她身体瘦弱,身边的人都在劝她吃补品,即便吐出胆汁还是得吃,一切都是为了孩子。
生江获屿的时候也很痛。新生儿体重超过8斤便是巨大婴儿,而江获屿出生时的体重是8.3斤。
她的身体像被撕裂过千百次,可催产素骗她忘却所有痛苦,只要闻到孩子身上的奶香味,满心满眼便只剩下汹涌的爱意。
江获屿是很闹腾的婴儿,育儿嫂请了两位都哄不住他,只有缩在母亲怀里时才能安宁片刻。韦先仪经常彻夜抱着这个沉重的孩子,直到手臂发麻。
她曾以为,为了孩子,这段婚姻可以忍受。直到某一个夜晚,她惊恐地发现自己竟在凝视江庭枫的睡颜,不是出于爱,而是大脑在逼迫她去给孩子一个“完整的家”。
她害怕极了,仿佛连最后的自我都被啃噬殆尽。成为母亲后,怎么连“人”都得退后了呢?
于是,她逃了。所有人都骂她心狠,可整整28年,她没有后悔过一秒。
她和江庭枫在法律关系上依然是夫妻关系,所以她永远不会回去。
江获屿如今过得好,他是属于他自己的,永远不必满足母亲的期待。这很好。
江庭柳又发来一条信息,【他有喜欢的女孩了,想在花圃里种上小苍兰。】
韦先仪在沙发上闷闷地笑着,她想啊,自己确实还是不知如何当一位母亲。看到这条信息时,她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担忧:“那个女孩也喜欢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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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圃泥土只露出了三分之一,江获屿实在拔不动了,坐在台阶上骂骂咧咧,“臭老头,种这么多!”
江庭枫静立在落地窗前,看园艺师一株一株拔出那些百合。他不后悔,如果此生从未拥有过她,才是真正蚀骨的遗憾。
只是风掠过花圃时,他忽然抬手,抹了抹眼前的玻璃,假装眼里的雾气其实是在那。
江获屿的视线落向前方,重瓣百合终于瘫软在地,湿润的泥土从根须簌簌抖落,像母亲积压了29年的那口气,终于轻轻吐了出来。
他忽然轻笑一声,胸腔里前所未有的感到舒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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翡丽酒店客户部总监办公室里,正在召开下个月的工作部署会议。
Lucas将夹在鼻子与嘴唇之间的圆珠笔拿下来,“6月份是酒店的平淡期,各个部门都在想方设法的提高业绩,我们这边有什么想法呢?”
“我观察到有20%的沉默会员是去年的商务客人,合理怀疑是被竟对抢走了。”会员服务经理说,“建议针对这批人启动‘老友召回’计划。”
“我这边有个现成的机会。”大客户销售mike翻着笔记本,“鑫海公司6月中旬有200人的全国会议,虽然他们往年都在云境举办,但去年似乎很多人在网上吐槽食物不好吃,我准备跟餐饮部定制一份茶歇方案,再捆绑两间总统套房的使用权送给他们总经理争取一下,总监能批吗?”
“准了。”Lucas将目光落在了一直没说话的温时溪身上,“温主管第一次参加战略会议吧,别紧张。”笑了笑,“我记得你之前做过婚礼策划是吧?”
“是的。”温时溪简短回答,不敢说太多。
“要不这样,你先搞一场中高端宾客活动策划给我看看。”Lucas把难度降低,“30人的规模,至少转化一张白金VIp,可以吗?”
温时溪脚趾在鞋尖里蜷缩起来,背后渗出一身冷汗,“好的总监。”
比起mike的200人,30个人没问题的!她在心里暗暗给自己打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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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总监办公室里出来,温时溪嘴角强扯出上扬的弧度,故作淡定地和同事谈笑风生,脑子却在进行一场风暴,要上哪拉30位客人来参加活动啊?
手机震动了一下,江获屿发来一条莫名其妙的信息,【你喜欢小苍兰吗?】
她眉头拧了一下,回复道:【要干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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园艺师向江获屿确认是否要种小苍兰时,他毫不犹豫地回答:“对,种吧。”
可转身看到从黑色垃圾袋口冒出的白色百合花瓣时,后颈的汗毛倏地立起。万一温时溪不喜欢小苍兰,那他岂不是在做和父亲一样的事。
于是迅速掏出手机,发了一条信息过去问一下,没想到她回复得这么快。
他清了清嗓子,一整天没用那种黏糊糊的声音说话了,得酝酿一下找找感觉,拇指按下语音键:“你就告诉我嘛~”
转身的瞬间,正撞进周慕归的视线里,那双眼睛里写满惊恐与嫌弃,他嘴角抽搐着,“江获屿,别让我吐行吗?”
江获屿先是脸色一沉,随即嘴角缓慢勾起,“哥哥~”
头往旁边一歪,眉宇间拧出疑惑:“看不惯别人这么甜,是因为日子过得太苦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