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何,眼下崔恕的力气忽然大得出奇,根本不像一个肋骨断裂的伤员。
他两眼猩红,形如搏命,几个没吃住力的下人还没抓稳他的胳膊就被狠狠推开,父亲见势不妙,只好叫来侍卫。
“都愣着干什么!王爷伤心过度,已经站不稳了,还不多来几个人扶住王爷!”
说罢。
父亲快步上前,一把攥住崔恕的手。
“王爷,别在此时犯糊涂!”
我站得离他们很近,就听到父亲颤抖欲泣的声音。
“王爷,求您仔细想想,咱们为了那条路,已经隐忍了如此之多,怎能在此时前功尽弃!”
崔恕脸色一僵。
我看他眉眼逐渐坍塌,最后脸上露出一种不可置信的表情。
“岳父,栀栀她……栀栀她还会醒的,你难道不知道吗?”
父亲狠狠跺脚,怒其不争,哀其不幸。
“人死不可复生!王爷,你当真是糊涂了呀!”
眼看着这边僵持不下,任苏宜也坐不住了。
她先是安顿好我母亲,随后三步并作两步就冲过来。
“表兄倒也不必因为我之前的几句话,就在这里装深情!反正阿栀是看不见的!”
她压低声音,冷冷一笑,无比挑衅的瞪着崔恕。
可崔恕只是僵笑的应她一声,像是醒悟了什么似的。
“好,原来是这样……任苏宜,原来你也不知道。”
他说话没头没脑,任苏宜听后愈发烦躁。
“表兄,差不多就行了。如果事情闹大,你在陛下那边也不好交代。”
“没关系,父皇那边好说,总会有办法的,我一定没事。”
“——你!”
任苏宜陡然一惊。
“平南还请表兄慎言!陛下的事情怎能胡说!你平时可不是这样的!”
“无所谓,我说没事,那就一定没事。”
望着崔恕笑比哭还难看的脸,我眉心越皱越紧。
崔恕真的好不对劲。
我想,他真的该放下了。
我一直自信的以为,哪怕我躯体已死,但至少在崔恕心中,我会成为一段美好的回忆,虽然会随着时间淡化,但总归是好的。
我真的太自信了。
我自信到从未想过,比起美好回忆,我更可能是崔恕的一段梦魇。
我折磨他,让他夜不能寐,让他如同行尸走肉,满嘴疯话。
原来,我根本没有我想象中的自己那么好。
原来,这个书中的世界根本不会对主角以外的人产生任何慈悲。
一直以来,我都庆幸自己只是个早死的女配,还觉得剧情只是写死我,而没有抹黑我。
至少,它好歹保留了我的部分美好让崔恕缅怀,不是吗?
我生前没被夹在崔恕和林枝枝中间干坏事,这已经很足够了。
直到今日。
我终于明白了剧情的安排。
我的恶,将在我死后,和林枝枝一同降临。
都说死去的挚爱是白月光。
可我是地上明月光,白如砒霜,是穿肠毒药。
崔恕中了我的毒,能解之人,唯有林枝枝。
你看吧——
就像现在。
仿佛感受到某种预兆一般,一股力量驱使着我回头。
然后,我就看见林枝枝拨开人群,义无反顾的挤到崔恕的身边。
“不可以!你们不能这样对王爷!快放手,你们都放手!王爷他受不得刺激!”
她瘦瘦小小的,模样看上去很是乖巧可怜。
我心想,这样的她,究竟要怎样才能安稳穿过重重人潮呢?
答案是无解。
因为世界会给她开道。
七手八脚拖着崔恕的侍卫被林枝枝一一拉开。
就连我父亲和任苏宜,也不由自主的向后退开。
此时此刻,这世上只剩男女主角两个人。
他们的背景板是人像模糊的众人。
而他们的陪衬,则是弃如敝履的我。
剧情逼我见证他们相爱。
林枝枝牵起崔恕双手的那一刻,我见他疯疯癫癫的表情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茫然且沉寂的一张脸。
崔恕睫羽轻颤,破碎又安静。
这副模样,无论是谁看了,都没办法把他和刚才那个状似疯癫的男人联系起来。
我就说吧。
林枝枝是崔恕的镇定剂。
她甚至什么都不用做,只要牵住他的手就好,崔恕就会瞬间恢复平静。
我默默睁大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他们。
崔恕浑身僵硬,突然跪倒在地。
随后,他口中猛的呕出一口鲜血,混着黄土,被人一把铲入坑中。
一泼、两泼……
黄图越埋越高,淹上我的脖子,盖住金色凤冠。
这样才对。
我那凹陷青白的脸,终于消失在崔恕眼前了。
而他,目眦欲裂,两手十指紧紧抠入泥土,却再也没有为我失了礼数。
他的悲伤和痛苦,桎梏和理智,在此时此刻都回来了。
司仪在旁唱道:“封土,礼成,拜——”
身后的人们纷纷跪下。
林枝枝身为婢女,本该退到人群的最后方,但她现在来不及回到原位,便只能顺势跪在崔恕的身边。
崔恕沉默不语,任由唇边鲜血顺着下巴尖滴落。
林枝枝再次取出她绣着栀子花的粗布手帕。
“王爷,擦擦吧……”
这一幕似曾相识。
我死那晚,崔恕抱着我的尸体走回王府时,也曾呕血。
当时林枝枝就把自己的手帕递上去了,只不过崔恕没接。
那么,现在呢?
我想,这次肯定会不一样了。
事实证明,我的想法是正确的。
听到林枝枝的声音,崔恕便扭过头来看了她一眼。
他的眉头紧皱,表情一如寻常。
我看他眼中带着防备、带着探究,更带着克制,带着一切能为爱情铺路的情绪。
然后,他缓缓接过林枝枝的手帕,捏在手中,力度加重。
手帕上留下他的指印,栀子花纹被揉皱。
谁知。
正当我觉得一切本该如此的时候。
只听见啪的一声。
轻轻的。
崔恕忽然松开了握着林枝枝手帕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