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建勋被爸爸妈妈接回了北平治疗。
盛夏的北平,蝉鸣聒噪,热浪蒸腾。
陆建勋倚在医院长廊的木椅上,米色长衫的袖口被风轻轻掀起一角,他垂着眼睫,指尖摩挲着话本泛黄的纸页,这是张海也匆匆塞给他的,他应该挺忙的,像阵穿堂风似的来去,却不忘在他手边堆起小山般的话本和零嘴。
汪渊依旧是个黏皮糖,不过他不像之前那么放肆,上次濒死说的那些话,他在话本上见到了,训了好久,这黏人的家伙总算学会了分寸。
陆建勋想起话本里那些训犬的桥段,嘴角不自觉弯了弯。他的好大爹在主治医师的屋里,和他谈论着病情,陆建勋想也不用想,就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无非就是“能活着是奇迹”,“神经毒素太多种类,完全根除不可能”,“多次换过心脏,身体不能在动刀子”这类话术。
诊室的门吱呀作响时,他恰好看完最后一个章回,抬头便撞见父亲逆光而立的身影,那件常穿的军装竟显出几分空荡,他爹今年38岁,近些天看着有点老了,都长白头发了。
好像都是为了他才长的。
“父亲。”他合上书册,声音轻快,“我想吃四九城的打卤面,要双份黄花菜那种。”
“好。”
夕阳西斜,胡同里的石板路被镀上一层金边。陆川蹬着那辆老式二八自行车,后座上的陆建勋却像只不安分的猫儿,时不时扭动两下,车身猛地一晃,车轮在青石板上划出歪歪扭扭的蛇形轨迹。
“别乱动。”陆川握紧车把的手背青筋微凸,声音里压着三分无奈,直到第五次险些撞上墙根,他终于一个急刹,单脚撑地:“后座有钉子扎你?”
“我硌屁股,父亲。”陆建勋老实回答。
陆川拎着陆建勋后领提溜下来,盯着那光秃秃的铁后座看了半晌,又扫视着街边杂货铺,眉头越皱越紧。
随后他看了看附近有没有卖垫子的,找了半天,没找到,他抿着唇哒哒哒走回来。
上将大人踩着满地碎金似的阳光走回来,连影子都透着股懊恼。
陆建勋眨了眨眼,脸上绽放了一个乖巧的笑容,“父亲,我载你。”
“不合适。”陆川冷脸说道。
“你试试就合适了。”陆建勋很固执。
陆川妥协了。
陆建勋麻利地调转车头,裤管卷起的一截小腿在暮色里白得晃眼,老自行车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后轮却稳稳压住了地上交叠的父子俩的影子。
“怎么样?你儿子我厉害吧!”
陆川绷着脸:“……厉害。”他悄悄挪了挪发麻的屁股,心想这破车座绝对是刑具。
青年的呼吸有些急,他载着父亲骑车,唇角上扬,到了下坡路,他忽然开口:“父亲,你儿子不是什么很脆弱的人,不会轻易死,治不好就算了,真的,我都习惯了。”
陆川一愣,他忽然鼻头一酸,怎么可能习惯,好几次都痛晕过去,甚至换衣服都不在他们面前换,生怕他们看到那伤痕累累的身体。
“您看那太阳,就算要落下了,第二天还是拼命往上爬,照常升起。”
“父亲,我载得动你……”
陆川明白他想说什么,可是他真的做不到亲眼看着儿子的身体缓缓垮掉。
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像一条走不完的路。
热气腾腾的面馆里,陆建勋捧着碗吃得呼哧作响,额前的碎发都被蒸汽熏得翘了起来。陆川面前的筷子整整齐齐摆着,目光却始终没离开儿子鼓鼓囊囊的腮帮子。
陆建勋吃的速度越来越慢,最后他停下筷子,脸上绽放出一个笑容,“我想吃糖葫芦,要王大爷家那种裹着芝麻的。”
陆川点头,“这就去给你买。”他的背影显得有些狼狈,直到拐过街角,他才敢回头,隔着一条街,看见他的孩子正低头咽下最后一口面汤,睫毛垂得低低的。
陆川小跑着回来时,发现陆建勋已经枕着手臂睡着了,他笑着去推儿子的肩膀:“臭小子,在这儿睡也不怕着凉……”
可掌心触到的身体突然软软滑落。
世界在那一瞬间失去了声音。
陆川的手悬在半空,指尖颤抖着,直到感受到那微弱如蝶翼的脉搏,他才发现自己的军装前襟已经湿了一大片。
“没事的…没事的……”他胡乱用袖子擦着陆建勋额头的冷汗,把人往背上托时差点撞翻椅子,面馆的嘈杂声潮水般退去,只剩背上轻得可怕的重量。
路灯次第亮起,把父子俩的影子拉得很长,陆川走得很稳,仿佛背上扛着整个世界的珍宝:“乖,爹带你回家。”
背上的人一动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耳畔才传来一声气若游丝的呼唤:“爸......”
“糖葫芦呢?”
“臭小子睡那么久,糖葫芦都化了。”陆川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很平静。
“哦……”陆建勋冰凉的手臂突然环住他的脖颈,毛茸茸的脑袋抵在他的肩膀,“爸,送我去德国吧。”
晚风突然静止。
“等我好了,我就回来,你们不要担心我,去做你们要做的事情,不要因为我……耽误了。”陆建勋闭着眼,“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的。”
陆川的肩背绷得笔直,军装下的肌肉微微发颤。
半晌才缓缓开口:“……好。”
他应得极轻,仿佛重一点就会震碎什么。
这个在谈判桌上寸土不让的陆军上将,此刻却连一句话都说不出,只把背上的人又托高了些,让那微弱的呼吸能贴得更近。
1931年夏,陆建勋去德国休养,接受更好的治疗。
一年封闭手段治疗,一年保守治疗。
两年内,陆建勋结识了几个朋友,一个是他的主治医生,那个金发碧眼的老家伙是个话痨,每次都要唠叨好久,一个是在东北见过的一个人,他说他叫黑眼镜,是个瞎子。
上次回国是为了寻人,结果那人早就死了,说这话时,黑眼镜嘴角仍挂着那副玩世不恭的笑,墨镜后的眼睛却看不真切。
陆建勋没来由地心头发虚,下意识移开了视线。
黑眼镜会解剖,半夜总去停尸房,有一次,陆建勋无聊开始乱窜,就看到黑眼镜穿着大黑风衣站在停尸房门口,他走过去,“你做什么呢?”
话音刚落,黑眼镜就开始拉琴。
陆建勋:?你有病?
后来停尸房成了他们的秘密据点。有时陆建勋会问:“今天解剖了几个?”
“六个。”。
“那...能解剖我吗?”
瞎子突然笑了,刀尖在他颈动脉处虚划一道:“你这小身板,经不起折腾。”
陆建勋的事他多多少少知道些。
“不是,我感觉我异化了。”陆建勋惨白着一张脸说,
“哪儿?”黑眼镜问。
“哪哪都异化了,你快帮我看看,我是不是要死了?”陆建勋开始发病。
黑眼镜沉默片刻,直起身子朝他走去,陆建勋穿着病号服,手上还缠着红色带子,他用手检查了一遍,“你需要止疼药,但你不能吃,这样吧,我给你拉琴。音乐有止痛效果。”
两个“病人”互帮互助走了一年。
算是过去了生不如死的一段时间。
他们相互知道对方犯病的时候,有多离谱儿,停尸房里的动静被传成灵异事件,反倒给了他们清净。
直到某个雪夜,黑眼镜在解剖台发现一张字条,他摩挲着纸张轻笑出声,墨镜映着“好病友陆建勋”几个字。
“小骗子。”夜风送来最后一句呢喃。
陆建勋此时此刻已经回国,德国养伤期间,他一边接受治疗,一边布局商业版图,分别对抗解九的公司以及裘德考。
两年前就该授予的军功章,因他当时命悬一线而推迟至今。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房间,陆建勋站在穿衣镜前,右脸的疤痕依旧醒目,军装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形,他抬手正了正军帽。
“陆上官。”
“陆长官!”
此起彼伏的敬礼声中,他走向授勋台,台上,他的父亲,那位铁血将军正等待着他。
敬礼,转身,面对台下众人。
陆建勋没有发表演说,只是用平静而坚定的声音,一字一顿地念出一长串名字。
每一个名字背后,都是一段血与火的记忆,都是永远留在那片焦土上的英魂。
阳光照在他的肩章上,那些用生命换来的功勋,此刻终于找到了归宿。
陆建勋静立在李白茹的墓碑前,军装的衣摆被微风轻轻掀起,他俯身将一束白菊放在碑前,指尖抚过冰冷的石碑,在那张黑白照片前停留了片刻。
日记本是她留下的唯一的东西,那句破碎的音节,他组成了一句话:?????????????????????????
老板的母语,意思是:全人类的罪人。
和记忆中那个男人说的话一模一样。
“报告陆上官,新兵连已集结完毕。”副官在一旁低声提醒。
训练场上,陆建勋手持名册,沉稳的声音在队列前回荡,一个个名字报过去,直到最后——“杨天福。”
“到!”
这声应答格外洪亮。
陆建勋指尖微顿,抬眸望去。
五年不见的阿福身着笔挺军装,晒得黝黑的脸上褪去了当年的稚气,唯有那双泛红的眼睛还闪着熟悉的光。
“陆上官!”阿福挺直腰板,声音哽咽却坚定,“副官杨天福,前来报到!”
阳光照在两人的肩章上,那些分别的岁月仿佛在这一刻都被镀上了金色的光晕。
陆建勋的嘴角微不可察地扬了扬,抬手回了个标准的军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