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愿意。”
清凌凌的女声如碎玉落冰,骤然划破凝滞的空气。江满月抬手摘下女笠,掷于地上,露出那张精致如同洋娃娃的脸。
她直视陆川,脊背挺得笔直:“陆上将,我是正白旗江佳氏,满名萨仁图雅。用你们革新派的话说,就是封建余孽。”
这一番话警醒众人,陆川除了掌握军权,是将军,他还是个革新政党,以他为首的一派本就是守旧派的眼中钉肉中刺,如果牵扯到满清贵族,那一定会被抓住这个把柄不放。
解九等人闻言,紧绷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松了下来。政党倾轧的漩涡,远比真刀真枪的战场更吃人不吐骨头。
唯有陈皮死死盯着陆建勋,他看见少年挺拔的身姿骤然僵硬,指节捏得泛白,连那双眼都黯淡了几分。
“呵...”陈皮突然冷笑出声,九爪钩在掌心划出深深血痕。血腥气混着酸涩在胸腔横冲直撞,激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革新与守旧本就势同水火。”她声音稳极稳,“若与我这等'前朝遗毒'扯上关系……”红唇勾起讥诮的弧度,“您那些政敌怕是要敲锣打鼓放鞭炮了。”
陆建勋怔怔地望着江满月,耳边嗡嗡作响,只余那三个字在不断回荡——“不愿意”。
不愿意...什么?不愿意做他的妻子吗?少年的指尖无意识地颤抖起来,可明明上辈子她马上就是他的妻子了。
“你...”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再抬眼时,那双总是含着笑意的桃花眼此刻泛着红。
江满月心头一紧。少年此刻的模样活像被主人抛弃的兔子,哪还有半分方才持枪逼退藤原佐的狠厉。
她别过脸去,不再看他,本就是萍水相逢,今日救命之恩,她会还的,但绝不是这个。
“满月...你是不是觉得...我在说笑?”陆建勋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下,竟带出几分哽咽,“我是真的...”
陆川皱紧眉头,当即伸手将要挪到江满月身边的兔崽子拽了回来,他看向江满月,“江小姐,”陆川声音沉稳如铁,“与日本人扯上关系,对你百害无一利。若有难处,尽管来陆府寻我。”
江满月微微颔首,知道这不过是场面话。可余光却不受控制地瞥向陆建勋,少年垂着头,被父亲攥住的手腕已经泛红,却仍固执地望着她。
而二月红已经看不下去了,抬脚朝陆川走去,“陆上将,江小姐。”他拱手一礼,水袖垂落如流云,“若是不嫌弃,红府倒有清净厢房。”
凤眼含笑扫过陆建勋,视线落在那发红的眼圈时,指尖不着痕迹的收紧,可语气还是那般温和,“江小姐想住多久...便住多久。”
“既如此,那就麻烦二爷了。”江满月福身行礼,嗓音清冷如碎玉投冰。
陆川略一颔首,拎着魂不守舍的陆小兔大步离去。少年像只被揪住后颈的兔崽,踉踉跄跄间还不忘回头张望,琥珀色的眸子里水光潋滟。
阿福疾步跟上,临到门槛处却突然驻足,回头深深望了江满月一眼。
黑背老六收刀入鞘,随即起身,沉默地跟在后头。
官三娘冷眼扫过四周倒下的一片宪兵,“还不滚?”
待闲杂人等散尽,江满月也跟着红班主走了。
九门众人仍立在原地。檐角铜铃被晚风撩动,叮咚声里,齐铁嘴望着空荡荡的门口喃喃:“那小祖宗...竟是认真的。”
园内弥漫着诡异的沉寂。
张启山无意识摩挲着枪柄,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解九的钢笔在指尖转出残影,似乎遇到了什么难题;陈皮将九爪钩捏得咯吱作响,倒是罕见地沉默。
方才陆建勋失魂落魄的模样,像根刺扎在每个人心头。
“就这么...”二月红突然轻笑,指尖碾碎了一片飘落的茶花,“喜欢她?”
碎瓣殷红如血,沾在他玉白的指间,刺目得令人心惊。
直到所有人都散了。
汪渊才从廊柱的阴影里缓步踱出,军靴碾过地上半凝固的血迹,弯腰拾起陆川那枚被遗弃的肩章,金属徽章在指尖翻转。
“族长这出戏……演得当真精彩。”
陆建勋浑浑噩噩地上了车,直到车身微微晃动,才从那句“不愿意”中彻底回过神来。
他下意识侧头望向端坐一旁的父亲,不自觉地往车门方向挪了挪,后背几乎贴上了冰凉的车窗。
“父亲,您怎么亲自来了?”
陆川双目微阖,指尖在膝头有节奏地轻叩。
车厢里静得能听见怀表秒针走动的声响。就在陆建勋以为不会得到回应时,陆川低沉的声音突然划破寂静:
“你在长沙,都结交了些什么人?”叩击的动作戛然而止,“那帮人,你是怎么招惹上的?”
他看得真切,戏园子里那些绝非等闲之辈。更让他愠怒的是那些人看向自己儿子的眼神,被群狼窥伺,他儿子还单纯的什么都不知道!
这次星夜兼程赶来,全因那封匿名信。
信中事无巨细地记录着陆建勋在长沙的所作所为:何时负伤,收买人心,甚至......那个胆敢夜夜将他儿子搂在怀中的混账东西。
虽然一直派人暗中监视,但这小子实在太会周旋,始终没露出破绽。
直到那封信连同照片一起送到案头,照片里他的儿子竟乖顺地偎在陌生男子怀中,他都没这么抱过!他儿子还这么小!怎么敢的!
陆川当场捏碎了茶杯,直接退了所有事务,来长沙抓兔子,顺便杀个人。
“没有结交,是仇敌。”陆建勋声音压得极低,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借此稳住心绪。
陆川沉默,指节捏得发白,手背上青筋狰狞突起。
但他看得出来,陆建勋喜欢江满月。
至少,他儿子的性取向是正常的。那剩下的可能,便是那个姓张的狂徒蓄意引诱。
“那个姓张的呢?”陆川冷不丁开口,嗓音沉得骇人。
“嗯?”陆建勋一怔,下意识绷直了脊背。
陆川侧头,目光如刀,眼底烧着隐忍的怒意。
“张、张……张起灵?”陆建勋喉结滚动,舌头像是打了结,“他……他回家了。”
陆川看着自家乖儿子小心翼翼的样子,脑中又闪过那照片,狠狠的闭上眼,“他家在哪。”
“不、不……不知道……”*陆建勋喉咙发紧,连带着呼吸都滞涩起来。
“陆建勋!”陆川陡然拔高声音,怒喝如惊雷炸响。
“到!”陆建勋条件反射般绷直了脊背,几乎是本能地应声。
“再问你最后一次,说还是不说?”
“说......”陆建勋茫然,“父亲是问张起灵的家?我是真不知道...他好像...住在大山深处......”
“野人?”陆川眯起眼睛,语气危险地上扬。
陆建勋缩了缩脖子,迟疑地点头。
突然,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番说辞,怎么越听越像是在替那家伙打掩护?
不对啊,遮掩啥啊?
“明日起,”陆川声音平静得可怕,“你随我回北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