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列奴·泰德路迪亚----第一视角:
我的胃——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攥住,翻江倒海地绞痛着。
不,那甚至不是单纯的疼痛,而是一种混合了灼烧、撕裂与极致空虚的恐怖感觉。
仿佛五脏六腑都要被这饥饿的野兽啃噬殆尽。
肚子好饿……好痛……
我蜷缩在路边的草丛里,意识在清醒与模糊的边缘摇摆。
已经记不清,有多少天没有吃过一顿能被称之为“食物”的东西了。
阳光透过稀疏的树叶,在基列奴布满尘土和汗水的古铜色皮肤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阳光没有一丝的温暖……好冷!】
【太阳是这么冰冷的东西吗?】
我那双足以轻松挥舞巨剑、令敌人闻风丧胆的手臂。
现在,软绵绵地搭在身侧,连抬起一根手指都仿佛要耗尽全身的力气。
我矫健奔跑、灵活闪避的健壮双腿,此刻也不停地打着摆子,细微的痉挛从脚踝蔓延至大腿。
【我的双腿现在,连维持我站立的力量都没有了吗?】
最终我彻底失去了站立的力气,瘫倒在地,如同被抽去了骨头的破布娃娃。
【一切的原因,都源于那该死的……饥饿。】
我的胃里空空如也,只有酸楚的胆汁在不断翻涌。
如果非要说这几天肚子里进过什么东西……
我模糊地记得:
前天,在绝望中,吞下了一块看上去似乎有些营养的……魔物粪便。
那东西干硬,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恶臭。
刮擦着我的喉咙滑入胃中,带来的不是饱腹感,而是更深沉的恶心。
昨天,在路边枯黄的草叶下,抓到了一只色彩斑斓、蠕动着的不知名虫子。
那虫子在手中挣扎的触感还如此清晰,当时甚至没有力气去辨别它是否有毒,只是凭着生物最原始的本能,闭着眼将其塞进了嘴里。
虫子爆裂时那股苦涩辛辣的汁液,瞬间充满了我的口腔。
从昨天晚上开始,剧烈的胃痛就如影随形,紧接着便是无法抑制的腹泻和呕吐。
身体里仅存的一点点水分和能量,就这样被无情地排空。
【所以?我是中毒了吗?】
【是哪一个呢?……】
【是那块令人作呕的「魔物粪便」,还是那只味道诡异的「虫子」?亦或是两者皆是?】
【算了,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了。】
“我就要……到此为止了吗?……”
一声绝望的喃喃自语,从我干裂的嘴唇间溢出。
“要死掉了吗?”
(这个时候的我,并不知道!)
(其实,只要再挣扎着爬行一段距离,就能抵达那条相对繁忙的大路。)
(不过,那个时候的我。已经听不见远处传来的模糊的车马声。)
(而且,那时候的我连抬起头的力气都没有了,更遑论爬行。)
不过,纵使我拼尽最后的气力爬到了大路上,又如何呢?
谁会愿意帮助一个身无分文、形容枯槁、看上去如同难民甚至更糟的兽人女性呢?
我甚至连一件蔽体的像样衣服都没有,只有那套早已破损不堪、沾满污渍的比基尼式冒险者皮甲,勉强遮住关键部位。
这样的形象,只会引来戒备、厌恶,甚至是驱赶吧。
【是的,我会死。没有任何悬念,将命丧于此。】
【我,基列奴·泰德路迪亚,剑神流的剑王,多铎鲁迪亚族曾经的骄傲(或许也是耻辱),就要在这里,像一条无名的野狗一样,孤零零地饿死。】
我曾无数次幻想过自己的结局:
“或许是,在与某个强大魔物的殊死搏斗中力竭而亡。”
“或许是,在挑战更强剑士的决斗中败北身死。”
“甚至可能是死在某个阴险的陷阱或背叛之下。”
“但无论如何,那都应该是与“战斗”相关的,轰轰烈烈,或者至少是死得其所的。”
可现实呢?竟然是凄惨地饿死。
而且,直接诱因——不是恶心的「魔物粪便」,就是那只小小的、苦涩的「虫子」。
这个结局若是传回剑之圣地,恐怕会成为那些师兄弟们最大的笑柄吧?
若是传回大森林的故乡……
那些视我为不祥、一心希望我消失的族人们,大概会拍手称快,认为这是背弃传统的报应。
想到这里,过往的种种,如同坏掉的走马灯,混乱而破碎地在我脑海里闪现。
很奇怪,就在我感觉我要死亡的时候,我的脑海中浮现的……
最清晰浮现的——“黑狼之牙”
是与保罗、塞妮丝、基斯、艾莉娜丽洁、塔尔韩德,组成的“黑狼之牙”冒险队伍解散那一天之后的事情。
那一天,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除了保罗和塞妮丝,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不愉快。
因为塞妮丝怀孕了,保罗的孩子,所以「黑狼之牙」要解散了。
我厌倦了保罗的风流韵事和偶尔的不负责任,厌倦了塞妮丝有时过于严苛的管束。
厌倦了基斯那看似玩笑实则伤人的毒舌,厌倦队伍里两个喜欢男人的异种族变态。
(精灵——艾莉娜丽洁)
(男同矮人——塔尔韩德)
我以为分开是解脱,我以为那天队伍解散的愤怒:
只是厌恶保罗带着塞妮丝退队,只是讨厌保罗还是一如既往的不负责任。
然而,当我与他们真正分道扬镳,各自踏上不同的旅途后。
一股无法言喻的、排山倒海般的寂寞却攫住了她的心。
那种感觉,比饥饿更令人难受,像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着我的心脏。
依然清晰地记得,在那之后整整一个月,或许更久。
我都挂着一副生人勿近的阴沉表情,拒人于千里之外,内心却在渴望着什么。
解散后,我在中央大陆漫无目的地辗转游荡。
也曾有过一段时期,我试图模仿过去那样,独自探索迷宫,猎杀魔物。
但很快就发现,自己根本无法独立完成这一切。
管理粮食、保养武器、准备各种道具、扎营、规划路线……这些过去由基斯负责的事情,对我来说简直如同天书。
我总是弄得一团糟,要么食物很快腐坏,要么关键时刻发现缺少了必要的药剂或工具。
我甚至连基本的记账和理财都不会,赚取的佣金总是很快就花光。
而且,也没有再加入其他队伍的念头。
【我也不想,再次经历「黑狼之牙」的解散!】
我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性格缺陷——不擅言辞,不懂变通,容易冲动,无法与他人建立顺畅的沟通和信任。
我的世界很简单——只有挥剑与战斗。
在复杂的、需要互相协作和体谅的人类社会规则面前,就像一个笨拙的孩童。
更重要的是,不想,也不敢再体会到类似那次离别时的心情了。
那种失去同伴、被抛下的感觉,太过痛苦。
与其再次经历,不如一开始就选择孤独。
为了逃避这份心情,也为了寻找新的出路,我决定离开熟悉的中央大陆,前往遥远的阿斯拉王国。
听说,阿斯拉王国是人族最强大的国家,富饶、繁华,秩序井然。
或许,在那样一个庞大而富裕的国度里,即使是像我这样除了战斗一无是处的兽人,也能找到一席之地,找到一份能够糊口的工作吧。
至少,我是天真地这么认为。
事实证明,我想得太过肤浅,也太过乐观了。
对于冒险者,尤其是像我这样的高阶冒险者(S级)而言,阿斯拉王国,特别是其核心区域,反而是很难谋生的地方。
强大的骑士团和完善的王国军队体系,几乎包揽了所有高难度的讨伐任务。
首都亚尔斯及其周边地区,治安良好,魔物早已被清剿得七七八八。
冒险者公会里发布的委托,大多是护卫、寻物、或是处理一些低等级魔兽骚扰之类的杂务。
她空有一身剑王级别的武艺,却完全无用武之地。
那些c级、d级的委托,她根本不屑于接,而且以她的身份去接低级任务,还会引来异样的目光。
就算她放下身段想接,公会方面也未必会批准,S级冒险者接手c级任务,这本身就不合规矩。
更糟糕的是,阿斯拉王国的物价水准远高于中央大陆。
仅仅是维持最基本的生存——在廉价旅店租一个床位,购买最粗糙的食物。
所需的花费,就足以在极短的时间内,耗尽了过去在“黑狼之牙”时期积攒下来的那点微薄积蓄。
那些钱,我本以为足够支撑很久的。
既然没有合适的委托,那就像以前一样,自己去城外猎杀魔物,靠卖掉魔物素材过活总可以吧?
当抱着这个想法,在亚尔斯周边徘徊了数日,却连一只像样的魔物都没找到时,才从其他落魄冒险者口中得知——原来王国骑士团会定期对首都附近的区域进行清剿,以确保王都的安全。
强大的魔物早已绝迹,就算有漏网之鱼,也轮不到我这种外来者来处理。
而得知这个残酷现实的时候,我的口袋里最后一个阿斯拉铜币了。
(阿斯拉王国最小单位的货币)
被旅店老板毫不留情地扫地出门后,彻底沦为了街头的流浪者。
白天,混迹在城市的阴暗角落,躲避着巡逻的卫兵;
晚上,则蜷缩在某个桥洞下或废弃的建筑里。
我开始像真正的野狗一样的生活,在垃圾堆里翻找着残羹剩饭。
好几次,饥饿驱使我想要拔剑抢劫,但每次这个念头升起时。
脑海中总会回响起「剑神师傅」那严厉的教诲:
“想融入人类的社会,就要遵守人类订下的规矩!否则,你与那些只知杀戮的野兽何异?!”
「剑神师傅」虽然严苛,甚至可以说有些不近人情,但在做人的基本准则上,却给我划下了不可逾越的底线。
可以死于饥饿,但绝不能沦为强盗。
这是我作为「剑神流」——「剑王」最后的,也是唯一的尊严。
就在我以为自己会这样无声无息地饿死在亚尔斯的某个角落时,一则偶然听来的传闻,像是一根救命稻草,重新点燃了心中微弱的希望之火。
几个同样落魄的兽人聚在一起低声交谈时,让我听到了这样的信息:
“听说东北方的菲托亚领地,有一座名为’罗亚’的要塞都市。”
“那里的领主似乎对兽人族很友善,城里有很多兽人定居。”
“找不到工作的兽人,只要肯去那里,总能获得某种工作,至少不会饿死。”
菲托亚领地——罗亚市——优待兽族……
我几乎是立刻就做出了决定。
把这当作最后一线生机,要前往罗亚!
然而,长期的营养不良和颠沛流离,已经严重损害了身体。
身体迟钝、虚弱,肌肉流失严重,根本不是能承受长途旅行的状态。
即便如此,我依然咬紧牙关,拖着沉重的步伐,朝着东北方向启程。
一路上,我将生存的底线一降再降。
只要看上去能吃的东西,无论是路边的不知名野草根茎,还是泥土里翻出来的虫子,她都毫不犹豫地吞下去。
只要发现溪流或水洼,就拼命地喝水,直到感觉胃部发胀,几乎要吐出来为止,试图用水来填补那永无止境的饥饿感。
途经森林时,她也曾动过狩猎的念头。
以我的身手,即使再虚弱,猎取一些小型动物或者采集果实应该不成问题。
森林的恩惠足以让我暂时摆脱饥饿。
【我本来就是大森林的王族!】
但是,我又想起了阿斯拉王国那该死的、严格的规定:
未经许可,非注册猎人禁止在王国境内进行任何形式的狩猎活动,即使是为了生存也不例外。
一旦被发现,惩罚极其严厉。
我不想在最后关头,因为违反规定而被抓捕,那比饿死更加耻辱。
于是,我只能一次次压下狩猎的冲动,默默地忍受着饥饿,继续前行。
就这样,靠着顽强的意志和对“罗亚”的最后一丝期望,我奇迹般地穿越了漫长的距离,终于抵达了菲托亚领地的边界。
离那座传说中的要塞都市罗亚,只剩下最后一步之遥。
可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在我几乎能看到希望曙光的时候,我身体里最后的一点力气,也如同风中残烛般,彻底耗尽了。
“最后……吃到的东西……居然是那种苦涩的虫子……真是……让人笑不出来啊……”
意识彻底模糊前,脑海里最后清晰的画面,竟然是昨天那只被她囫囵吞下的、色彩斑斓的虫子,以及它留在口中那令人作呕的苦味。
换作平时,以王族兽族敏锐的嗅觉和经验,只需要用鼻子闻一闻,就能轻易分辨出毒虫或者毒草。
但显然,极度的饥饿不仅耗尽了她的体力,也让她的感官变得迟钝麻木,连最基本的趋利避害的本能都失灵了。
又或者……那虫子其实根本就没有毒?
只是虚弱的身体,已经连消化这样一只小虫子的力气都没有了,才会除了呕吐和腹泻之外,别无他法?
不管真正的原因是什么,结果都是一样的。
没有食物,没有水,身体的机能已经停止运转。
一切都结束了。
“真没想到……会死在这种地方啊……”
我喃喃自语,声音细若蚊蚋。
哦!……对了,这个场景,让我想起了:
好像……有个家伙,用一种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语气:
预言过我可能会以这种方式死去呢?是谁来着……
“基列奴啊,你这家伙,看上去就像是那种。”
“和我们分开之后,因为找不到工作,又不会照顾自己。”
“然后在大陆上到处游荡期间,把自己活活饿死的类型呢。”
基斯——我想起来了,
是那个在队伍里负责担任后勤职业,长着一张猴子脸,总是嬉皮笑脸,说话尖酸刻薄,却又偶尔能一针见血的男人。
记得他确实这么说过,当时我还很不服气地瞪了他一眼。
没想到,竟然完全被他说中了。一字不差。
那个男人,有时候说的话精准得可怕,简直令人怀疑他是不是真的能预知未来。
他还说过什么来着……对了,确实还有……当时似乎是在一次篝火旁的闲聊,大家都在讨论未来的打算……
“不过嘛,你的剑术是真的很可靠。”
“性格虽然别扭了点,但其实也不算怕与人来往,只是方式比较直接。”
“真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你倒是可以考虑靠帮助别人解决麻烦,或者干脆教别人剑术来混口饭吃嘛。你看你教保罗那几下子不就挺像样的?”
【教人剑术?】
对哦。是啊……这样做就好了嘛。
当时的我,下意识地否定了这个提议。
觉得自己这种除了战斗什么都不懂的笨蛋,怎么可能教导别人?
而且我也没有耐心。
但是,仔细想想,如果是用当初教导保罗的那种方式:
“单纯的实战揍人,配上难以理解的讲解。”
(你要像犬型魔物一样去躲避)
“唉……”
事到如今,死到临头了,才想起基斯那家伙的建议。
自己果然还是老样子,脑袋差得可以。思维僵化,不懂变通。
这样一来,就算是被保罗嘲笑“你这家伙果然只有肌肉没有脑子”,她也完全无法反驳了。
“保罗啊……”
提到那个男人,我的思绪不由得飘远了一些:
“那个家伙,现在怎么样了呢?”
“他和塞妮丝后来怎么样了?他们的孩子……应该平安诞生了吧?”
“是个男孩还是女孩?像谁多一点?”
虽然曾经听说过他们一家似乎也移动到了阿斯拉王国,但具体在哪个城市,后来就完全没有消息了。
广阔的阿斯拉王国,想要找到特定的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说实话,我曾经,确实有那么一点点担心他们。
担心保罗那家伙会不会又惹出什么风流债,担心塞妮丝的身体,担心他们在新的环境是否适应……
“呵……”
想到“担心”这个词,我忍不住轻轻笑了一声,嘴角扯出一个极其微弱、近乎于无的弧度。
真是可笑。
保罗那家伙,虽然关键时刻会掉链子,但在绝大多数事情上,都是个精明得近乎狡猾的家伙。
他总有办法化险为夷,即使经常搞出一些不大不小的疏漏,但最后总能顺利收拾残局。
我相信,他现在肯定也过得很好,说不定正在哪个城市里,继续当他的冒险者,或者干脆开了个道场什么的,享受着家庭的温暖。
自己这个如今离死期不远、愚蠢到把自己饿死的蠢蛋,居然还有闲心去担心他?
蠢,也该有个限度吧。
“…………”
【没错,我真的是个蠢蛋。彻头彻尾的蠢蛋。】
明明可以有不同的选择,明明可以走不同的道路,明明可以采取不同的方法来生存……
但我却固执地选择了最艰难、也最愚蠢的一条路。
“没想到……我竟然……这么没有谋生的能力啊……”
如果……如果人生真的能重来一次……
这次,我一定会更勤勉一点吧。
不因为自己是笨蛋就放弃思考,不懂就去学,不明白就去问。
努力地去学习那些生存所必需的知识和技能,学习如何与人相处,学习如何管理自己的人生……
“……真是……无趣又失败的人生。”
在最后意识就要消散的时候,我突然想道:
【原来我讨厌的不是保罗的任性,随意的退队。】
【而是,保罗毁了“黑狼之牙”,也毁了我的“家”!】
眼前的光线彻底消失,世界陷入一片黑暗。
至少,让我在沉睡中死去吧。不要再感受这令人发疯的饥饿和疼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