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日头跟烙铁似的，把轧钢厂的铁皮屋顶烫得直冒青烟。
苏青歪在办公室藤椅上，衬衫领口敞着，脚边蹲着儿子苏光，正撅着屁股逗那只上了发条的铁皮青蛙，\"呱嗒呱嗒\"的声响在闷热的空气里晃悠。
离事故已经过去一个月，事件影响彻底平息下来，工人互助小组也步入正轨，刘海中也如愿的当上了小组长，白天他不光在车间背着手巡视，下了班后在大院里巡视。
\"爸，\"苏光忽然抬起头，小脸蛋晒得通红，\"啥时候去后头小河边河钓鱼啊？你之前说明天明天，这都好久了！\"
苏青拿蒲扇拍了拍大腿。上个月陈勇那事儿闹得凶，他哪敢这会儿拎着鱼竿招摇过市？工人要是瞅见领导在死人后没几天就去钓鱼，唾沫星子能把他淹死。
可眼下不一样了——互助小组制度推行一个月，各车间按部就班，车间主任也开始好准备评先进小组，王局长在电话里都夸厂里\"安全监督有实效\"，陈红梅那张嘴跟开过光似的，真引来别的国营厂子来取经。
\"去！现在就去！\"苏青把蒲扇一扔，吓得苏光蹦起来。他翻出墙角落灰的短钓竿，竹节上还缠着鱼线，\"小王啊！\"
通讯员小王探进头，瞅见钓竿就乐了：\"苏厂长又去抓灵感？\"
\"你这小年轻，真懂事儿！\"苏青眨眨眼，压低声音，\"艺术来源于生活，我这是去河边找新编的话剧素材——厂长要是问，就说我去基层体验了。\"
小王憋笑点头，目送爷俩儿出门。刚走到办公楼拐角，就撞见后勤主任聂文军抱着一摞报表过来。
\"小苏你去哪儿？\"聂文军瞅见他手里的钓竿，眉毛挑了挑。
苏光抢着回答：\"聂伯伯，我爸说要去体验生活！编戏找灵感呢！\"
聂文军哈哈大笑，摸摸苏光的头：\"你爸这灵感，准保跟鱼食儿似的，一撒一个准。\"他知道苏青爱钓鱼，以前总偷偷摸摸去，今儿倒是被他堵个正着了。
苏青晃了晃钓竿：\"老聂你瞅瞅这鬼天气，热得人嗓子眼冒火！我先去河边踩踩点，回头咱约上厂长，找个凉快地儿搞个野外篝火，弄点烤鱼儿喝两盅，咋样？\"
聂文军听后眼睛一亮，他不热吗，他也热，他也好想出去纳凉，但是他没有苏青这样啥都敢干的跳脱：\"你这主意好！不过你可得多钓几条鱼，我现在就找厂长合计合计看啥时候去！\"
说笑间，爷俩儿偷偷的沿着车间走尽量躲着人。没想到还真遇上人了，苏青就听见身后传来\"啪嗒啪嗒\"的鞋声，回头一瞅，差点把钓竿扔了。
刘海中穿着浆洗得笔挺的蓝布褂子，双手背后，挺着肚子在踱步，看见苏青和他手了钓竿就停下脚，清了清嗓子：\"苏厂长也在啊？这是……收集生产素材？\"
苏青心道，窝巢啊，这老刘有病吧，上班巡视车间，下班巡视大院，这他么地盘又扩大了，巡视车间周围了。还是在午后太阳正烈的时候，这踏马不是有病是有啥？
苏青憋着不满，故意把腰板一挺：\"刘组长见教了！正是为了新编的《安全生产渔歌》寻找创作灵感，这不，体验一下工人阶级与自然搏斗的场景嘛。倒是你，一个工作小组的组长，居然翘班，还是在评选先进的关键时刻，你是不想当这个组长吗，我可以帮你找你们主任说说你的困难。\"
刘海中被噎了一下，但官架子不能垮，他点点头，手背在身后搓了搓：\"苏厂长，我这不是刚从别的车间交流学习经验回来。不瞒你说，我发现个别徒弟操作还是不够规范，我已经严厉批评教育了…\"
他唾沫横飞地说着，苏光却突然喊起来：\"爸！咱们不是要找聂伯伯拿东西吗！\"
苏青看儿子这是让他快点打发人：\"刘组长，你快回去工作把，你徒弟估摸着现在到处找您呢，如果真出了事，那我就真得找车间主任说道说道了…\"
刘海中听后慌了，\"苏厂长您说的是，我这就回，把工作做好，就不给您添麻烦了，我这就回，这就回，您忙您的…\"
苏青看着他的匆匆回车间的背影直乐，对苏光说：\"看见没？你这刘伯伯啊，只要跟官扯上，人就慌了，以后再碰这人，光儿你就说，刘伯伯你咋不上班？厂长伯伯见你偷懒，肯定的批评你了。他一听准跑的没影了。\"
——————————————
爷俩来到老地方，小河边，苏青刚把蚯蚓挂上鱼钩，就听见身后草窠里传来窸窣声。扭头一看，是个穿蓝布褂子的老头，手里拎着根竹钓竿，鱼篓子在腰间晃悠，鞋面上沾着后海那边特有的黑泥。
\"老爷爷，你是来钓鱼的吗？\"苏光坐在草坪上，小手指着老头的钓竿。
老头把鱼篓往地上一放，露出半截发白的裤腰绳：\"可不就是钓鱼的。\"他往河堤上一坐，钓线甩进水里时溅起个小水花，\"本想去后海，哪成想现在钓鱼的人比鱼还多，吵得人脑仁疼。\"
苏青没搭话，盯着浮漂的眼睛眯了眯。这老头面生得很，厂里退休工人他多少都有点印象，可这人鼻梁上架着副眼镜，手指之间没见粗糙，倒像是那个机关单位的退休老干部。
\"我跟你说，\"老头突然往苏青这边凑了凑压低声音说：\"小伙子，这时候不是上班时间吧？我瞅着你这细皮嫩肉的，不像能扛大锤的，咋也偷跑出来摸鱼？不怕厂里贴你大字报？\"
这话戳到了苏青的软肋。他把钓竿往马扎缝里一卡，扭头盯着老头：\"您一个退休老爷子，管这么宽做啥？想钓鱼就安生钓，不想钓就回家哄孙子去。\"
老头被噎得半天没说出话：\"我说你这小年轻，咋跟吃了枪药似的？懂不懂尊老爱幼？也不怕把你孩子带坏了！\"
苏青扫了眼旁边攥着网兜的苏光，那小子正瞅着他抿嘴乐。他深吸一口气，把语气放软了些：\"老爷子，您从哪儿来的？这河边平常没外人，您一个人来，要是脚底下滑了，连个搭手的都没有。\"
\"我才五十六！\"老头突然拔高声音，把眼镜往上推了推，\"退啥休？我的厂子效益不好，被上面批评，上面让我们这批老顽固的回家待岗呢！\"他把钓竿往水里一戳，\"说是待岗，跟撵人没啥区别。这不我心里憋屈，才跑出来透口气。\"
苏青愣住了。听着话这老头是话里有话啊，被上面批评的，又是老顽固的，他看着老头手腕上那怀表，这可不是普通家庭能带的，就算有也不敢带，苏青就不带，主要是怕工人戳他脊梁骨说他资产阶级。
再看他钓竿上缠着的尼龙线，打了结的地方磨得发亮，显然是用了多年的东西。这个老头是个干部，没跑了，前几年可没有能让钓鱼的政策，他能钓，就代表他有权利，别人还管不了，这级别可不低了。
\"这么说，您也是……\"苏青也乐得配合，没把话说完，只是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工厂方向。
老头愣了半晌，没听明白苏青的意思。
苏青直接突然笑了装傻道：\"闹了半天，您也是翘班出来的？\"他往旁边挪了挪，\"现在好了，咱们谁也别说谁。这鬼天气，能偷得半日闲出来纳凉，比在厂里办公室蒸着桑拿强多了。\"
\"啥是桑拿？\"老头反应过来，苏青误会他也是哪个厂里的干部出来偷闲的，不过苏青要这么认为也没错，情况差不多，不过他是因为受到批评，想他一把年纪被上面点名骂，他的脸都丢光了，他是来散心的。
苏青暗叫说的快了，把上辈子的话带出来了，这时候苏光举着网兜凑过来，里头兜着几片水草：\"老爷爷，你看我捞着啥了！\"
老头低头瞅了瞅，伸手从兜里摸出颗水果糖：\"好孩子，爷爷没带啥好吃的，就剩这颗糖了。\"他又抬头看向苏青，目光在他干净的袖口和没沾油的裤脚上转了转，\"小伙子，你是厂里的干部吧？工人哪有你这闲心，还能带着孩子出来钓鱼。\"
苏青没承认也没否认，只是把钓竿往老头那边递了递：\"老爷子，您看我这浮漂，是不是该提竿了？\"
老头眯着眼瞅了瞅，突然一拍大腿：\"嘿！还真钓上小鱼了！快提快提！前儿个我们厂宣传科送来篇稿子。里头写着文化艺术该向国际靠拢，说文学戏剧沾了政治，就失了创作本心。你咋看这事儿。\"
苏青捏着鱼饵的手顿住。\"老爷子这话新鲜，\"他冷笑一声，将鱼饵狠狠按在鱼钩上，\"照这么说，工人炼钢是不是也得先学洋鬼子的架势？咱们抡大锤的，是不是还得讲究个国际标准的挥法？\"
老头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扫过苏青洗得发白的衬衫：\"我谈的是文艺，和你们车间抡锤两码事。\"
苏青听后嗤笑一声：\"呵呵，你们厂子的宣传员真觉得国外啥都好，他在我们国家吃窝头咸菜倒是委屈了他，他不应该在中国，应该让他认个国外的干爹，保不准能吃上那些列强施舍的面包！\"他看出来了这老头的工作八成就是搞文艺的，按理他俩算的上是同行。
老头手猛的把鱼钩丢到小河里，钓线在水面上晃出一圈圈涟漪：\"小伙子说话带刺儿啊，我那宣传员说的是艺术纯粹性，你咋扯到认干爹上去了？\"
苏青往旁边挪了挪位置，屁股底下的草窠发出窸窣声。小河的热风裹着水汽吹来，却吹不散他心里那点腻歪——上辈子见过太多拿\"纯粹艺术\"当幌子的主儿，到最后都成了歪屁股。只会一味的跪舔，国外啥都好，连踏马比咱们穷的阿三黑鬼到了中国都能在我国左拥右抱，你说离谱不。这就是文人洗脑的厉害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