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七点快八点，苏青推着二八自行车，后座绑着半袋棒子面，晃悠悠在昏暗的路灯下拐进最里头的茶摊。
竹篱笆围着的破棚子下，娄振华正攥着块汗巾擦汗，见他来，从条凳上站起来，身后的娄晓娥赶紧把杯子的茶水往前推了推。
\"苏科长，您可来了！\"娄振华眼神往四周看看，见茶摊老板蹲在屋里嗑瓜子，才压低嗓门，\"我跟晓娥在这儿等了俩钟头了。\"
苏青把自行车往树杈上一靠，扯了扯被汗水黏在后背的的确良衬衫。
茶摊飘来股子烂茶叶沫子味儿，他皱着眉坐下，故意用袖口抹了把脸：\"娄先生，不是我说您，跟我打交道犯得着这么紧张？昨儿要不是我拦着，您那信封往杨厂长桌上一放，今儿就得去保卫科喝糖水。\"
娄振华喉头滚动，忙从帆布包里掏出个油纸包。
打开来，里头是对龙凤呈祥的金镯子，成色足得晃眼，边角还沾着点熔铸时细缝。\"苏科长您瞧瞧，我婆娘留下的老物件，特意找银楼熔了重新打的。\"他又摸出个蓝布包，里头码着几十张大团结，\"这是您托买长命锁剩下的钱，这钱您得拿回去。\"
苏青没碰钱，只拿起金镯子对着夕阳晃了晃，嘴角勾起抹笑：\"娄先生倒是敞亮。不过我可先说在前头，厂里招工卡得严，正式工名额都得厂党委批。\"他把镯子往娄晓娥面前推了推，\"晓娥姑娘，你会打算盘，字又工整，对吧？\"
娄晓娥猛地抬头，麻花辫扫过肩头，小声应：\"嗯，在学校拿过珠算比赛二等奖。\"
苏青轻轻敲着茶桌：\"我们文艺科正缺个管台账的临时工，负责登记清点戏服、道具啥的。这活儿不用下车间，坐办公室就行，表现好才能转合同工。\"他顿了顿，瞅着娄振华攥钱的手紧了紧，\"临时工工资二十，跟学徒工一个标准，您看要是能接受我就帮你把事儿办了……\"
\"行！咋不行！\"娄振华忙把钱往苏青手里塞，\"临时工就行！只要能进厂，啥时候转正都行！\"他生怕苏青反悔，又加了句，\"苏科长，要不我再托人弄台上海牌缝纫机给您家送去？昨儿听您说……\"
\"哎哎哎，\"苏青把钱和镯子往自己帆布包里一塞，动作麻利得像变戏法，\"咱可说好，事儿归事儿，东西我不能多拿。\"
他掏出根大前门烟点上，烟雾缭绕中眯起眼，\"明儿早上八点厂门口，让晓娥带着户口本，初中毕业证等我。\"
娄晓娥点点头，眼里亮得像落了星星，小声说：\"谢谢苏科长。\"
\"谢我干啥，\"苏青弹了弹烟灰，瞅着她腕上那只细巧的银镯子，\"进了厂好好干活，别给我惹麻烦。工人们，最看不得资本家小姐那套做派，你的着装，还有没必要的首饰，能摘掉就摘掉，衣服得跟工人一样，带补丁，我想娄先生家应该能弄到这些衣物，另外手脚放麻利点，眼里有活儿，听见没？\"
\"听见了！\"娄晓娥挺了挺腰板，攥手绢的手都有劲了。
苏青站起身，跨上自行车，又回头补了句：\"娄先生，以后少往厂子里跑，有事让晓娥捎话。还有——\"他压低声音，\"黑市上的粮您要是有路子，悄默声儿给我递个信，价儿好说。\"
娄振华连连点头，看着苏青的自行车消失在胡同口，冲女儿直乐：\"听见没晓娥？苏科长真是个爽快人！等你转正了，爸给你扯身的确良旗袍在家里穿！\"
茶摊老板这时才慢悠悠凑过来，吧嗒着旱烟问：\"老娄，成了？\"
苏青还是低估了娄老板的人脉，毕竟是资本家，以前跟着他吃饭的人遍布这大街小巷。
娄振华往他搪瓷缸里丢了两张毛票，哼着小曲儿拽起女儿：\"成了！咱回家炖肉去！你可不能到处嚷嚷。\"
\"嘿，我是看不得侄女好的人么，放心，我嘴巴严着呢。\"
夜风卷着胡同里的油烟味飘过来，苏青蹬着自行车，金镯子和钱被他丢进了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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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八点，太阳刚爬上轧钢厂的红砖烟囱。苏青蹬着自行车，后座驮着媳妇张秀兰抱着儿子苏光。
\"慢点骑，颠得光儿直咧嘴！\"张秀兰一手护着孩子，一手拎着个装着奶瓶的布兜，见厂门口柳树下站着个穿补丁工装的姑娘，正伸着脖子往里头瞅，\"哎？那咋站着一个姑娘？像是在等人。\"
苏青脚蹬子一刹，自行车在水泥地上滑出道印子。娄晓娥赶紧迎上来，头发梳得溜光，辫梢系着根红头绳，手里捏着个补丁摞补丁的帆布包，指节都攥白了：\"苏科长，我……我怕来晚了。\"
\"嗯，来得正好。\"苏青跳下车，把儿子往张秀兰怀里塞了塞，\"秀兰，这是娄晓娥，以后在文艺科帮着登记仓库道具，临时工。\"他故意把临时工三个字咬得很重。
张秀兰打量了娄晓娥一眼，见她低眉顺眼的模样，没多问，只点点头：\"行，那我先带光儿去科里，你赶紧办正事儿去。\"说罢抱着孩子往文艺科走。
苏青看着媳妇走远，才扭头对娄晓娥说：\"走吧，咱们得先去街道办开推荐信。丑话说在前头，你这身份……\"他没说下去，只朝娄晓娥使了个眼色。
娄晓娥眼圈立刻红了，小声说：\"苏科长，我知道我爸是……可我真的想工作，我跟他不一样……\"
\"知道不一样才带你来。\"苏青推着自行车往前走，声音压得极低，\"现在政审多严？别说你爸是资本家，就是沾点边儿都得扒层皮。想进厂，就得按我说的办——去了街道办，就说你早就跟娄振华断绝父女关系，是自力更生的进步青年。\"
\"断……断绝关系？\"娄晓娥猛地停下脚步，眼里满是震惊，\"可他是我爸……\"
\"你个傻丫头，\"苏青回头瞪了她一眼，\"这就是个说辞！哄上边儿的人看的！你要不这么说，别说临时工，连厂门都进不来！\"
他见娄晓娥还在犹豫，又补了句，\"等你进了厂，该咋孝顺你爸咋孝顺，关起门来谁管得着？但在外面，嘴必须严！\"
娄晓娥咬着嘴唇，半晌才点点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我听苏科长的。\"
两人走到街道办门口时，正碰上王主任端着搪瓷缸往外泼水。穿着洗得发白的中山装，见了苏青就笑：\"哟，苏科长，今儿咋有空上我这儿来了？\"
\"王主任，跟您这儿办点正事儿。\"苏青把自行车往墙根一靠，拽过娄晓娥，\"这是娄晓娥，家住咱胡同里，想申请个临时工名额。我跟您说实话，她爸是以前轧钢厂那个娄振华，不过这丫头思想挺进步，早跟家里划清界限了。\"
王主任脸上的笑顿时淡了，把搪瓷缸往窗台上一放：\"娄振华的闺女？苏科长，你这可……现在啥时候？对黑五类分子得严防死守，她想进厂当工人？这事儿不好办呐。\"
\"谁说是想进厂当工人了？\"苏青往王主任身边凑了凑，压低声音，\"我跟您说王主任，我可不是替她求情。您想啊，这娄振华当年是资本家，现在他闺女要是整天在家待着，指不定跟啥人瞎混呢？万一再犯点错误，那不是给咱街道抹黑吗？\"
他见王主任眯起眼听着，又继续说：\"我琢磨着，不如把她放到我们文艺科，我亲自盯着！就让她干最累的活儿，登记道具、搬戏服，跟工人一块儿劳动改造。这叫啥？这叫化消极因素为积极因素！让她在劳动中接受教育，我也看不得现在的资本家们现在整天只吃香喝辣一点儿活也不干。这对咱们工人来说太不公平了，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王主任思虑片刻，苏青这话听着糙，理儿却不歪，既符合阶级斗争的调调，又能把麻烦事儿推给厂里。他瞅了瞅娄晓娥，见她低着头，肩膀直哆嗦，像是怕得不行，心里便有了数。
\"苏科长，出了娄子，你能担这个责任？\"王主任敲了敲办公桌，\"她要是在厂里出点啥岔子，你这党员干部可得跟着受牵连。\"
\"我担！监督一个资本家干活，能有啥事儿？\"苏青胸脯一拍，\"我给她当保人！每月向组织汇报她的思想动态，要是她敢搞啥资本主义小动作，我第一个把她揪出来！\"他故意提高嗓门，\"再说了，让资本家的女儿跟咱工人一块儿干活，这本身就是个活生生的忆苦思甜教材！您说是不是？\"
王主任被他说得心里活络起来，想想也是，把人管在眼皮子底下总比放出去强。他从抽屉里摸出张印着大红公章的纸，拿起毛笔蘸了蘸墨水：\"行吧，那就按你说的，以监督劳动改造的名义开个推荐信。丑话说在前头，苏科长，这事儿要被问责，您来担责……\"
\"我知道我知道，谢谢您了王主任！您放心，这丫头要是敢偷懒耍滑，我准保让她吃不了兜着走！\"
娄晓娥站在一旁，听着苏青跟王主任一来一往，只觉得手心全是汗。当王主任把盖好章的推荐信递过来时，她浑身都在发抖，接过信的手指冰凉。
\"记住了，\"苏青接过信揣进怀里，又故作瞪了娄晓娥一眼，\"进了厂就给我放机灵点，少说话多干活，听见没？活干不好，我把你送保卫科关小黑屋。\"
娄晓娥使劲点点头，看着苏青转身推自行车，阳光照在他后背上，破旧蓝色工装被汗水浸出片深色的印子，突然觉得这个看似懒散的苏科长，好像跟厂子里那些板着脸的干部不太一样。
\"还愣着干啥？走啊！\"苏青回头喊了句，自行车铃铛叮铃响了一声：\"对了，让你爸帮你在胡同里弄个屋子，他应该能办好，你平常就单独住，少往家里跑，知道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