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牛岭下的阿家木屋,檐角垂着断了线的铜铃,在秋风里发出细碎的响。十七岁的阿山蹲在灶前添柴,火星子噼啪炸在他皴裂的手背上,他却像没知觉似的,只盯着陶锅里翻涌的药汁——这是第七副药了,母亲的咳声依旧像破风箱,震得床帐直晃。
\"阿山...\"里屋传来轻唤,林氏倚在竹枕上,鬓角的白发比昨日又多了几缕。她伸手去够案头的药碗,腕上的银镯碰得叮当响,\"莫...莫要再为娘费钱了,这药引子...\"
\"娘!\"阿山猛地转身,药勺\"当啷\"掉在地上。他扑过去扶住母亲,触到她手背的刹那心尖一抽——凉得像块浸在井里的石头。林氏咳得弯下腰,帕子上洇开的红点子刺得阿山眼眶发疼,\"大夫说...鹿鸣草得月圆夜采,那草通人性,见着孝心的娃才肯显形。\"
阿山把帕子抢过来攥在掌心,指节捏得发白。鹿鸣草他听说过,长在青牛岭最险的鹰嘴崖下,那地方三面是刀削般的峭壁,只有一条羊肠小道绕着悬崖转。更玄乎的是,崖边常有白鹿出没,说是草灵的守护者。
\"阿山莫去!\"林氏扯住他的衣袖,指甲几乎掐进肉里,\"那山...那山有吃人的狼。\"
可第二日天没亮,阿山还是背上了竹篓。他把母亲托付给隔壁张婶,往怀里塞了两个冷炊饼,又摸出娘床头的银锁——那是他周岁时娘咬着牙打的,说等他娶媳妇时打对铃铛。他把银锁塞进最里层的衣襟,想着要是真遇着危险,拿这换条命也是好的。
青牛岭的雾浓得像化不开的浆糊,阿山的草鞋踩在湿滑的石头上,好几次差点摔进山涧。日头爬到头顶时,他终于瞅见了鹰嘴崖的影子——那崖壁真像只鹰嘴,尖得能钩住云。岩缝里稀稀拉拉长着些野菊,可连鹿鸣草的影子都没见着。
\"嗷——\"
一声低嚎惊得阿山差点从崖边的歪脖子树上摔下来。他扒开灌木丛,只见草窠里蜷着一只小鹿,左前蹄卡在猎人下的铁夹里,毛上沾着血,正簌簌发抖。那鹿崽子见了人,眼睛瞪得溜圆,喉咙里发出细弱的呜咽。
阿山蹲下来,解下腰间的布带垫在铁夹的锯齿上。\"莫怕,莫怕。\"他轻声哄着,手指刚碰到小鹿的伤腿,它猛地一抽,反把他的手咬了一口。血珠渗出来,小鹿却像是被烫着了似的,往后缩成一团,眼睛里全是惊恐。
\"疼么?\"阿山把流血的手在草叶上蹭了蹭,\"我娘也疼,疼得整宿睡不着。\"他摸出怀里的炊饼掰碎,放在手心推过去,\"你吃,吃了有力气,我好帮你弄开夹子。\"
小鹿犹豫了会儿,凑过来舔了舔炊饼渣,突然伸出舌头舔他手上的伤口。阿山吓了一跳,刚要躲,却见那舔过的地方火辣辣的疼竟轻了些。他鼻子一酸,想起娘从前给他舔伤口的模样,于是把小鹿抱在怀里,用袖口擦它身上的血:\"等我救了你,你可得帮我找鹿鸣草,好么?\"
铁夹的机关锈得厉害,阿山用石头砸了十几下才掰开。小鹿的蹄子肿得像个馒头,走一步就栽个跟头。阿山干脆把它扛在肩上,一步一步往回挪。路过山泉时,他蹲下来捧水给小鹿喝,那鹿崽子却舔着他脸上的汗,尾巴在他脖子上扫来扫去,倒像是在给他挠痒痒。
月上中天时,阿山终于看见了那片被雾气笼罩的草地。传说中的鹿鸣草果然生得奇——叶片上沾着露水,每片叶子都像个小铃铛,风一吹就叮咚作响。可还没等他走近,脚边的灌木突然哗啦啦响成一片,三双幽绿的眼睛从暗处窜了出来。
\"狼!\"阿山脑子\"嗡\"地炸开。他护着肩上的小鹿后退,可狼群已经围了上来,最前面的母狼张着血盆大口,獠牙上还挂着血丝。小鹿吓得在他怀里直抖,他却把小鹿往身后一挡,抄起手里的柴刀吼道:\"滚开!\"
母狼扑过来的刹那,阿山本能地闭眼。可预想中的疼痛没有传来,反而听见\"嗷呜\"一声哀鸣。他睁开眼,只见那只白鹿不知何时站在面前——它通身雪白,鹿角上缀着淡金色的纹路,像落了满身的月光。母狼夹着尾巴后退,喉咙里发出呜咽,像是见了什么天敌。
白鹿没看狼,反而低下头轻轻碰了碰小鹿的伤腿。小鹿突然从阿山怀里蹦下来,跑到白鹿身边蹭它的肚子。白鹿抬起头,目光落在阿山脸上,那眼神温柔得像春夜的月光。它转身往草地里走,每走一步,脚下的鹿鸣草就泛起一层金光。
阿山这才发现,所有的鹿鸣草都朝着白鹿的方向低垂,像是在行礼。他咬咬牙,把小鹿塞进竹篓,跟着白鹿往崖下走。越往深处,雾气越浓,可白鹿的影子却始终清晰,仿佛有团光罩着它。
\"到了。\"白鹿突然停住,前蹄点了点脚下的岩石。阿山扒开藤蔓,只见石缝里长着一株鹿鸣草,比他在别处见的都要大,叶片上的露珠里竟映着月亮的影子。他刚要去摘,白鹿却轻轻撞了撞他的手,\"咔嗒\"一声,一枚鹿角从它头上掉了下来,落在阿山掌心。
\"这是...\"阿山捧着鹿角,只觉掌心发烫,耳边响起细碎的声音——是鸟雀的啁啾,是山涧的流水,是松涛的轰鸣,全像有人在他耳朵里说话似的。
白鹿点了点头,转身往林子里跑。阿山追了两步,却见它的身影渐渐淡去,最后融在月光里。他低头看怀里的鹿鸣草,叶片上的露水正往下滴,在地上溅出小小的水洼,倒映着他发亮的眼睛。
等阿山回到木屋时,天已经蒙蒙亮了。林氏靠在床头,张婶正给她喂温水。见他进来,张婶抹了把泪:\"可算回来了!昨儿后半夜,狼群围了咱村,偏巧你娘咳得厉害,我就没敢喊你...\"
阿山没听进去,他直奔灶前,把鹿鸣草塞进陶罐,又加了三碗水。药香飘起来的时候,林氏突然坐起来,盯着他手里的鹿角:\"这...这是?\"
\"山里的神仙送的。\"阿山笑了笑,把药端给她,\"娘,喝了就好。\"
林氏喝药的样子很乖,像小时候阿山生病时喝药那样。药汁刚咽下去,她就剧烈咳嗽起来,可咳着咳着,竟慢慢止住了。她摸着自己的胸口,眼泪大颗大颗掉在床单上:\"不疼了,真的不疼了。\"
阿山跪在床前,把脸埋在她膝头。林氏摸着他头上的银锁,突然笑了:\"傻娃,娘的病早该好了——你救的那只小鹿,可是鹿仙的孩子啊。\"
后来青牛岭的人都说,阿山有双能听懂鸟兽说话的耳朵。山雀扑棱翅膀时,他会说:\"东边有野莓熟了。\"老牛打了个响鼻,他会说:\"西头的草该割了。\"最奇的是那年山洪暴发,阿山跟着鹿鸣声把全村人引到高处,等洪水退去,人们在崖下发现了那只白鹿的蹄印,每个蹄印里都盛着一汪清水。
再后来,阿山成了远近闻名的山医。他的竹篓里总装着鹿角哨,遇到受伤的鸟兽就吹一声,那些精灵便会带他找到治伤的草药。有人问他图什么,他就摸着颈间的银锁笑:\"我娘说,人心换人心,善良换善良。这山里的活物,可比人实诚多啦。\"
如今青牛岭的老人们还爱讲这个故事:月圆夜爬上鹰嘴崖,说不定能看见一只白鹿,身后跟着个背竹篓的少年。他们走过的地方,鹿鸣草会摇响叶片,像是在说——善意从来不会迷路,它终会找到回家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