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青衿志
沈微婉第一次意识到权力的滋味,是在十二岁那年。
彼时,她尚是京中一个没落小官的庶女,母亲早逝,父亲懦弱,嫡母刻薄,姐姐骄纵。她在那个狭小的宅院里,像一株无人问津的野草,沉默地汲取着每一丝能让自己活下去的阳光。
那天,嫡姐沈清瑶又抢了她唯一一件像样的、母亲留下的旧钗,还将她推倒在泥泞里,趾高气扬地说:“你这种卑贱的东西,也配用我母亲赏的东西?”
沈微婉没有哭,只是抬起头,看着沈清瑶那张因得意而略显扭曲的脸,又看了看旁边畏缩着不敢出声的父亲,心中那点卑微的期盼彻底死了。泥泞冰冷,渗入骨髓,却也像一把火,点燃了她眼底深处从未有过的东西——那是一种对掌控自己命运、对不再任人践踏的极致渴望。
“我会拿回来的。”她低声说,声音轻得像风,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绝。
从那天起,沈微婉变了。她不再是那个唯唯诺诺的庶女。她开始偷偷读书,借着厨房微弱的火光,借着替嫡姐抄书的机会,贪婪地汲取知识。她观察府中每个人的脸色,揣摩他们的心思,学着用最温顺的外表,包裹最坚硬的内核。她知道自己一无所有,唯一的筹码,就是这颗还算聪明的脑袋,和这颗不甘于现状的、狼子野心般的心。
她听闻京中那位年轻的君侯,魏渊,才华横溢,手握兵权,却因出身并非皇室嫡脉,在朝中步步为营,是个极厉害也极难琢磨的人物。一次偶然的机会,父亲带她去参加一个权贵的赏花宴,她远远地看见了魏渊。
他身着玄色锦袍,立于廊下,身姿挺拔如松,眉目冷峻,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场。众人趋之若鹜,他却只是淡淡应酬,眼神锐利,仿佛能看穿人心。
沈微婉的心跳漏了一拍。那不是少女怀春的悸动,而是猎手看到了强大猎物时的兴奋。她想,若能借此人之力,何愁不能摆脱眼下的困境?
她没有像其他女子那样故作娇羞或大胆示好,只是在一个无人注意的角落,安静地看着。当魏渊的目光偶尔扫过,她也只是不卑不亢地回视一眼,随即低下头,手中轻轻拨弄着衣角,那副沉静又带着一丝倔强的模样,竟让阅人无数的魏渊,稍稍停留了目光。
宴后不久,沈微婉竟“偶遇”了魏渊的亲信。她没有直接求见,只是递上了一封自己写的信,信中没有谄媚,只有对时局的一些粗浅却独到的见解,以及一句:“庶女沈微婉,愿为君侯驱策,若有差遣,万死不辞。”
亲信将信交给了魏渊。魏渊看着那娟秀却有力的字迹,以及那些虽稚嫩却切中要害的分析,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他见过太多想攀附他的人,如此直接又带着点“孤注一掷”意味的,倒是少见。
他派人查了沈微婉的底细,得知她在府中的处境,心中更是了然。这是一个不甘于命运,想要抓住一切机会往上爬的女子。有趣。
他没有立刻召见她,只是偶尔通过亲信,给她一些微不足道的“考验”。而沈微婉,每次都完成得超乎他的预期。她的聪慧、冷静、以及那份隐藏在温顺外表下的狠劲,渐渐吸引了魏渊。
他开始召见她。起初,只是在书房,问她一些问题,听她分析。沈微婉总能言简意赅,切中要点,甚至能想到他未曾考虑到的细节。她从不提自己的困境,只是专注于他所问的“公事”。
魏渊发现,自己竟越来越习惯有她在身边。她像一把锋利的刀,虽小,却总能在关键时刻,帮他剖开复杂的局面。他开始给她更多的机会,让她接触到更深的层面。
沈微婉抓住了每一个机会。她利用魏渊给的资源,暗中联络父亲府中的旧部,搜集嫡母苛待她的证据,巧妙地让父亲看清嫡母的真面目,也让自己在父亲心中的地位逐渐提升。她不再是那个任人欺凌的庶女,她开始有了自己的势力,哪怕微弱。
而魏渊,看着她一步步从泥泞中站起,眼神中的野心日益增长,非但没有厌恶,反而生出一种奇异的欣赏,甚至……纵容。他像一个经验丰富的猎人,看着自己驯养的小狼,一点点露出獠牙,心中竟充满了期待。他想看看,这只小狼,究竟能走到多高。
第二节。君侯棋
时光荏苒,数年过去。沈微婉早已不是那个需要依附他人的庶女。她凭借着魏渊的支持和自己的智谋,在京中渐渐有了名气。她不再是藏在幕后,而是开始走到台前,为魏渊出谋划策,甚至替他处理一些不便出面的事务。
她的手段越发凌厉,心思越发深沉。为了达成目的,她可以牺牲小利,可以设下陷阱,可以不动声色地除去挡路的人。人们开始畏惧她,称她“智计无双,却也心机深沉”。
而魏渊,这位权倾朝野的君侯,却在不知不觉中,越陷越深。
他本该是掌控棋局的人,沈微婉是他手中的棋子。可不知从何时起,他发现自己竟心甘情愿地,想要成为她的棋子。
她想要某个官员的把柄,他便不动声色地将证据送到她面前;她想要在某个派系中安插人手,他便为她铺路搭桥;她甚至偶尔流露出对更高权力的向往,他眼中也没有丝毫惊讶,只有深思和……助力的决心。
有人提醒他:“君侯,沈姑娘野心太大,恐非池中物,恐有一天,会反噬您。”
魏渊只是淡淡一笑,眼底是旁人看不懂的情绪:“若她有那个本事,让她反噬又如何?”
他对她的纵容,早已超出了君臣和利用的范畴。或许是在无数个深夜,她为他分析局势,眼中闪烁着智慧光芒的时候;或许是在她偶尔流露出疲惫,却依旧强撑着的那一刻;又或许,是在她看着权力巅峰,眼神中那毫不掩饰的渴望,让他觉得,那渴望如此耀眼,值得他去帮她实现。
他爱上了她的野心,爱上了她的狠绝,爱上了她那份与世俗女子截然不同的、蓬勃的生命力。他愿意为她扫平一切障碍,愿意成为她登上权力之巅的垫脚石,哪怕自己会粉身碎骨。
沈微婉并非不懂魏渊的心思。她能感受到他眼中越来越深的情愫,能感受到他毫无保留的支持。有时,在夜深人静,看着魏渊为她奔波劳碌的背影,她心中也会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这个人,是唯一看透她所有不堪,却依旧选择站在她身边的人。他给了她温暖,给了她依靠,给了她实现野心的力量。
她有过片刻的动摇,想问他,值得吗?
但那份深入骨髓的野心很快便压下了那点微弱的情感。权力就在眼前,触手可及。她不能回头,也无法回头。魏渊于她,是最可靠的盟友,是最强大的助力,或许……也有那么一点不一样,但那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要赢。
宫廷斗争愈发激烈,皇权更迭在即。老皇帝病重,几位皇子争夺储位,血雨腥风。沈微婉和魏渊,成了其中最关键的力量。
沈微婉运筹帷幄,魏渊则手握兵权,两人配合默契,将一个个对手拉下马。每一次胜利,都伴随着鲜血和牺牲。沈微婉的双手,也早已不再干净。她看着那些曾经不可一世的人,在她面前倒下,心中没有恐惧,只有一种冰冷的快意。
魏渊则默默替她处理着善后,将所有的脏水和骂名,尽量揽在自己身上。他看着她站在越来越高的位置,眼神越来越冷,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少,心中隐隐作痛,却依旧选择支持她。
“微婉,”一次大胜之后,魏渊在无人的角落,轻声唤她,“再往前,便是万丈深渊,你可想清楚?”
沈微婉转过头,看着他,眼中是惯常的冷静,甚至带着一丝疏离:“君侯,开弓没有回头箭。我既已选择这条路,便会走到尽头。”
魏渊看着她决绝的眼神,心中一叹,终究只是点了点头:“好,我陪你走到尽头。”
他知道,她的尽头,是那至高无上的权力。而他,愿意为她保驾护航,直至她登顶。
终于,在一场惊心动魄的宫变之后,老皇帝驾崩,原本最不被看好的皇子,在沈微婉和魏渊的扶持下,登上了帝位。而沈微婉,因为拥立之功,加上新帝年幼,她以“辅政”之名,实际上掌控了朝政大权,成为了大周朝实际上的最高统治者。
她站在了金銮殿上,接受百官的朝拜,山呼“万岁”。那一刻,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棂,洒在她身上,金光万丈。
她成功了。她从小狼子野心,到如今,终于站在了权力的巅峰。那些曾经欺辱过她的人,早已被她踩在脚下;那些曾经看不起她的人,如今都要仰她的鼻息。
她实现了自己的梦想。
第三节。朱墙孤
然而,当喧嚣退去,夜深人静,沈微婉独自一人坐在空旷的宫殿里时,一种前所未有的空虚和寒冷,却像潮水般将她淹没。
她环顾四周,雕梁画栋,金碧辉煌,却空旷得可怕。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龙涎香,却驱不散那深入骨髓的孤独。
她想起了母亲,那个在她记忆中模糊的身影,如果母亲还在,看到她如今的样子,会高兴吗?还是会心疼她手上的鲜血?
她想起了父亲,那个懦弱的男人,如今在她的“照顾”下安享晚年,却再也不敢看她的眼睛,那眼神里,有畏惧,有陌生。
她想起了嫡姐沈清瑶,那个曾经高高在上的嫡女,后来家道中落,被她随意指了一门不好的亲事,潦倒一生。她去看过她一次,沈清瑶疯疯癫癫,指着她骂:“是你!是你毁了我的一切!你这个魔鬼!”
那时,她心中只有冷漠。可现在,那嘶哑的咒骂声,却仿佛在空旷的宫殿里回荡。
还有……魏渊。
那个为她折腰,甘愿成为她棋子的君侯。
在她成功登顶的过程中,魏渊立下了汗马功劳,也得罪了太多人。为了稳固她的地位,也为了消除一些潜在的威胁——那些关于她和魏渊关系的流言,以及魏渊手中过于庞大的兵权,让一些人忌惮。
沈微婉做出了选择。
她没有杀他,那对她而言,太不“明智”。她只是找了个借口,剥夺了他的兵权,将他远远地调离了京城,去了一个偏远的封地,名为“休养”,实为流放。
临别前,魏渊来向她辞行。
他依旧是那副冷峻的模样,只是眼神深处,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和……失望?
“殿下,”他不再叫她微婉,而是用了新的尊称,“臣,告辞了。”
沈微婉坐在高高的主位上,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君侯一路保重。封地虽远,也算清净。”
魏渊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到让她心头一跳,却又很快被她压下。
“是,”他顿了顿,仿佛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句,“望殿下……得偿所愿。”
说完,他转身,挺直了背脊,一步步离开了这座他曾为之奋斗,也为之折腰的宫殿。
他的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带着一种无尽的萧瑟。
那一刻,沈微婉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宫门处,心中第一次涌起一股强烈的悔意和……恐慌。
她得到了权力,无上的权力。她可以号令天下,生杀予夺。可她失去了什么?
她失去了那个唯一懂她所有野心,却依旧愿意守护她的人。她失去了那个在她冰冷世界里,唯一的一点温度。
她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沉沉的夜色。朱红色的宫墙,像一道巨大的牢笼,将她困在其中。墙外是万家灯火,墙内却只有她一个人,和这满室的冰冷。
她想起了小时候,在那个狭小的宅院里,虽然贫苦,虽然受辱,但至少,还有母亲温暖的怀抱,还有对未来那一点点渺茫的期盼。
而现在,她站在全市之巅,脚下是万里江山,是无数臣服的子民。可她知道,这权力的巅峰,是她踩着无数人的尸骨爬上来的。那些人的鲜血,染红了她的双手,也染红了这朱墙。
风从窗缝里吹进来,带着晚春的寒意,让她忍不住抱紧了自己。
原来,这权力之巅,竟是如此的冷。
原来,站得最高的人,才是最孤独的人。
她的野心得到了满足,她的梦想实现了。可她却发现,自己失去了更多,多到让她此刻,只想放声大哭,却哭不出来。
泪水,早在无数次的算计和牺牲中,流干了。
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孤独,像这深夜的宫殿一样,将她彻底吞噬。
她赢了天下,却输掉了自己。
这,便是她的结局。一个站在权力巅峰,却永失所爱,永陷孤独的悲剧。朱墙内的雪,仿佛永远也化不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