郢都王宫深处,并非中原常见的晨钟暮鼓唤醒朝会。当第一缕带着江雾湿气的晨光刺破云层,穿透高耸的殿宇缝隙,沉重的、如同巨兽苏醒般的青铜编钟轰然震响!钟声雄浑霸道,带着荆山云梦特有的蛮荒戾气,瞬间撕裂了郢都清晨的宁静!钟波所及,连殿宇檐角垂挂的青铜饕餮风铃都发出凶戾的嗡鸣!
殿内,巨大的青铜蟠螭灯柱燃烧着熊熊松明火把,将殿宇映照得如同白昼,却驱不散那弥漫在梁柱阴影间的、如同实质的猛兽蛰伏气息。楚王熊通高踞于整块玄玉雕琢的王座之上,那玉色黝黑如深潭,更衬得他一身玄色犀皮重甲如同深渊中爬出的巨兽鳞片!甲胄肩吞处,狰狞的青铜虎头怒目圆睁,獠牙间犹自凝结着清晨的露珠,随着他每一次呼吸,露珠滚落,砸在冰冷的玉阶上,碎成更细小的寒芒。
阶下,人影幢幢。文臣之列,斗伯比、斗廉、远章肃立如渊,斗伯比一身素色深衣,衣襟暗处却以金线绣着盘踞的猛虎纹路,在跳跃的火光下时隐时现,如同随时会扑出噬人。武将班中,屈瑕、屈重、屈完、斗祈……个个甲胄森然,屈瑕腰间悬着的青铜阔剑剑鞘上,三道深刻的血槽在火光下泛着暗红,那是无数次劈开骨肉留下的印记。五十万带甲虎贲的煞气,即便未列阵于此,也如同无形的山岳,沉沉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熊通的目光,如同两柄淬了寒冰的青铜戈,缓缓扫过阶下群臣。他并未开口,只是抬起覆盖着犀甲的手掌,那手掌骨节粗大,布满老茧,如同熊罴之爪。指尖在虚空中划过,最终落在殿侧悬挂的一幅巨大的、以整张硝制虎皮为底的舆图上——图上,代表汉水以东的广袤区域,被朱砂狠狠划开一道狰狞裂痕!
“荆楚——”熊通的声音终于响起,低沉雄浑,带着金石摩擦的质感,在空旷大殿中隆隆回荡,震得松明火焰都为之摇曳,“……地居南蛮!山高林密!瘴疠横行!”他每说一句,殿内气息便沉凝一分,“中原诸夏……视我如虫豸!耻与为盟!”
他猛地攥拳!指关节爆出骇人的脆响!犀甲摩擦发出刺耳的刮擦声!“然!”他霍然起身!高大的身躯在火光下投下巨大的、如同魔神般的阴影,几乎笼罩了整个王座区域!“今——吾拥带甲五十万!控弦之士如云!战车千乘可填平汉水!”他眼中骤然爆射出如同实质的、炽热如熔岩般的野望!那野望几乎要烧穿殿宇穹顶!“岂能……永困于这蛮荒之地?!岂能……永被摒于华夏礼乐之外?!”
他一步踏下玉阶!沉重的战靴踏在冰冷的青铜地砖上,发出沉闷如雷的巨响!目光如电,直刺阶下群臣心魄:“孤——欲观中国之文教!欲闻雅颂之正音!欲列——诸侯之盟会!”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与近乎贪婪的渴望:“卿等——谁敢为孤引驾?!谁敢为荆楚——劈开这通往中原的荆棘之路?!”
死寂!唯有松明燃烧的噼啪声和众人压抑的呼吸!
斗伯比排众而出。他步履沉稳,衣襟上那暗绣的猛虎纹在火光跳跃中仿佛活了过来。他并未直接回答引驾之事,反而微微躬身,声音如同古井深潭,不起波澜,却字字千钧,砸在熊通沸腾的野望之上:
“大王!”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迎向熊通灼热的视线,“吾楚……久不通于中国,非力不足,实乃——名不正!”他微微一顿,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周室虽衰,然……九鼎犹在!礼乐未绝!诸侯会盟,必奉天子诏令!以正其名!”
他踏前半步,声音陡然变得锐利,如同出鞘的青铜剑:“大王欲会盟中国,号令群雄……必先——请命于洛邑!请周天子……赐王加号!”他目光灼灼,直视熊通,“唯有得此天子之封!正此王号之名!荆楚……方可堂堂正正!立于诸侯之林!执牛耳于盟会之上!否则……”他声音微沉,带着一丝冰冷的警告,“……纵有雄兵百万,不过……蛮夷僭越!为天下共讨之!”
“王号?!”熊通眼中那熔岩般的野望骤然凝固!随即爆发出更加炽烈的光芒!如同被点燃的燎原之火!斗伯比的话,如同醍醐灌顶!瞬间点醒了他心中那最隐秘、最渴望的念头!他猛地仰天!发出一声震彻殿宇的狂笑!
“哈哈哈——!好!好一个‘名正言顺’!好一个‘赐王加号’!”笑声如同虎啸龙吟,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而落!“斗卿!真乃孤之股肱!洞悉孤心!”
笑声骤歇!熊通眼中精光四射!再无半分犹豫!他猛地转身,宽大的犀甲披风带起一股劲风!手指如戟!直指殿外南方!
“随侯何在?!”
殿侧,一位身着华贵丝袍、却难掩眉宇间一丝谄媚与惊惧的诸侯——随侯——慌忙出列,躬身应道:“臣在!”
“孤命你——”熊通的声音如同滚雷,带着不容抗拒的威压,“即刻启程!奔赴洛邑!面见周天子桓王!”他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砸落:“替孤——请命!请天子……赐孤——王号!”
“臣……遵命!”随侯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深深拜伏。
数日后,洛邑王城。
周王宫早已不复成康之盛。斑驳的朱漆宫墙爬满深绿的苔藓,巨大的蟠龙石柱上金粉剥落,露出底下灰败的石质。空旷的殿宇内,弥漫着一股陈腐的檀香与朽木混合的颓败气息。周桓王斜倚在铺着陈旧锦褥的御座上,冕旒垂下的玉珠遮掩着他苍白而倦怠的面容。他微微咳嗽着,每一次轻咳都让那身宽大的玄色冕服显得更加空荡。
阶下,随侯一身风尘仆仆,强忍着长途跋涉的疲惫与对这衰败王宫的惊愕,恭谨地跪拜在地。他双手高高捧起一个沉重的青铜密匣,匣身雕刻着狰狞的楚地夔龙纹饰,缝隙间隐隐透出一丝铁血煞气。
“臣……随国小侯……奉……楚子熊通之命……”随侯的声音在空旷寂静的大殿里显得格外突兀,甚至带着一丝回音,“……特来觐见天子!代楚子……呈请钧命!”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将那最关键、也最烫嘴的请求挤出喉咙:
“楚子……雄踞荆楚,抚绥南疆,威震蛮夷……今……仰慕天子威仪,渴慕华夏礼乐……特……特请天子……赐……赐加王号!以正其名!以……以安南土!”
“赐……王号?”
一个尖细、苍老、带着浓重痰音的声音从御座旁响起。那是侍立的老宦,他浑浊的眼睛难以置信地瞪着阶下随侯手中那个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青铜密匣,仿佛看到了什么洪水猛兽!他干瘪的嘴唇哆嗦着,尾音陡然拔高,如同被掐住脖子的公鸡,带着一种荒诞的、撕裂般的尖锐:
“楚……楚子?!一个……一个南蛮之君?!竟……竟敢……请封……王号?!”
那尖利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反复冲撞、回荡!震得梁上沉积了不知多少年的灰尘簌簌而落!细密的灰屑如同肮脏的雪霰,无声地飘洒下来,落在周桓王低垂的冕旒玉珠上,落在他苍白失色的脸颊上,更落在那象征着天下共主、此刻却显得如此黯淡无光的玄色冕服之上!
灰尘迷蒙了视线。桓王似乎被那灰尘呛到,又似乎被那“王号”二字刺痛,猛地爆发出一阵更加剧烈的咳嗽!他佝偻着身体,宽大的冕服随之剧烈起伏,如同风中残破的旌旗!那咳嗽声撕心裂肺,在死寂的大殿里回荡,仿佛要将这摇摇欲坠的周室最后一点尊严都咳出来!
阶下,随侯依旧保持着高举青铜密匣的姿势,头埋得更低,身体微微颤抖,不知是恐惧还是长途跋涉的疲惫。然而,在他低垂的眼帘深处,却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光芒——是惊惧?是怜悯?还是……一丝对眼前这腐朽王权最后的、冰冷的嘲弄?
青铜匣冰冷的棱角硌着他的掌心,那上面夔龙狰狞的纹路,仿佛正隔着厚重的铜壁,无声地噬咬着这丹墀之上、象征着至高无上周鼎的斑驳锈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