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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觅书屋 >  春秋往事 >   第22章 惊雷

铜兽暖炉吞吐的暗红炭火,在石碏手背沟壑纵横的皮肤上投下明灭不定的光影。他的指腹缓慢而沉重地按压着黑檀案上那片温润莹洁的龟甲甲面。指甲边缘已然磨损圆钝,却仍能清晰感受到甲背深处岁月盘踞的苍劲纹理。室内檀香袅袅,如同缠缚着挥之不去的幽魂,将石碏花白鬓发的寒意裹得更深。每一次指尖的游移,都带着一种近乎殉道般的审慎。他眼皮低垂,浑浊的眸光沉在龟甲幽暗的光泽里,声音如同朽木在风中断裂的回响,被巨大的沉郁压得低不可闻:

“君上,”气息凝滞了一瞬,“教子……当以义方,导之以正……若纵其野性,纳于邪径……” 他喉头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仿佛吞咽着一块坚硬的铅块,“州吁公子,刀剑为戏,桀骜难驯……此非…卫室之福啊……”

语未落尽,隔着重纱帷幔,一阵极其刺耳的“咯吱——吱——”声利刃般劈开了室内的死寂!是金属硬生生刮过坚固漆面!抬眼望去,只见州吁立于偏殿檐下,手中一柄寒气逼人的短剑正毫无顾忌地划过雕漆廊柱!剑锋之下,大块猩红如血的木屑裹着金粉暴雨般飞溅,散落阶前,在那片洒满月光的青石地面上铺开一片不祥的狼藉。石碏枯槁的手指猛地蜷缩,指甲几乎在龟甲坚硬光滑的甲背上划出微痕。而御座之上的卫庄公,却只是漠然转动手腕,几粒来自极东海域的温润玉贝,在他宽厚的指间流淌着海洋般诡谲的光泽,温吞地、无言地回应着老臣的谏语。

阶下静立的石厚,头颅垂得更低。垂落的宽袖之内,左手拇指却在不自觉地、一遍又一遍地捻摩着箍在右手拇指上的那枚青玉韘(扳指)。玉质冰凉的触感紧贴指节内侧跳动的血脉。这精细之物,乃公子州吁今日午后亲手所赐,道是秋猎所得兕角的髓芯雕琢而成。玉韘内侧,新刻的“翊”字朱砂犹带未散的腥甜。石厚能感到后背两道目光,如实质的烧灼——那是父亲投来的,锐利而沉重的注视。他感到喉头发紧,胸口被无形的东西塞满,最终只换来他袖中更深的沉默。石碏凝视着儿子极力蜷缩却又无法真正隐藏起来的肩膀轮廓,最终,只能将那如铅如磐的重压化作一声几乎无法听闻的、沉入骨髓的叹息。

***

庭院深寂,暮色如浓墨晕染。石亭之上,仅一点孤烛颤巍巍地跳动,光晕被四面合拢的黑暗压得摇摇欲碎。州吁一掌重重拍在冰冷的石桌面!矮几上一尊雕犀青铜觞中的酒液应声泼出大半,浓稠的酒浆在石桌粗粝的纹理间蜿蜒爬行,弥漫开甜腻而腐烂的气息。

“共承父业?”州吁的声音像是砂石在锈蚀的铁锅里摩擦,眼中闪烁着被权欲灼烧的凶光,“他踞明堂玉玺,锦衣玉食!我呢?!”他一把揪住石厚的衣襟前衽,逼近的脸在昏暗烛光下扭曲变形,“伏阶称臣!如同一只……被链住的獒犬!”

石厚被他带得一个趔趄,袖中紧捻玉韘的拇指死死抵住骨节。一股冷气从尾椎直冲头顶。他深吸一口冰凉的夜气,喉结滚动,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焦灼:“公子!郑伯杀弟之事……不啻昨日惊雷!”他目光如鹰隼般攫住州吁燃烧的瞳孔,“他便是败在优柔!败在妄顾后患!才……才被兄长寻到了可乘之机,最终落得身首异处!血溅鄢野!尸骨未寒呐!”

石厚猛地将左手浸入石桌上泼洒的残酒中!冰冷的酒液刺得他指节一缩!沾满酒水的手指在冰冷滑腻的石面急划!冰冷的石桌被温酒浸染后呈现出诡异的半透——那沾着浓稠残酒的手指所划过之处,一道粗粝、暗褐的酒痕在石面上蜿蜒疾走,指向一个尖锐的终结!

指痕落定的刹那!

“君上——!”庭外骤然响起内侍近臣凄厉变调的尖嗓!“天子……天子驾崩!”

“新君——桓王即位——!!”

如同惊弓之鸟撞入死水!余音撕破沉沉暮色!

石厚那只刚刚划出死亡轨迹、浸满酒浆的手指瞬间凝滞在半空!沾湿的指尖滴下最后一滴浑浊的酒珠,“嗒”地落在石桌冰冷的结局标记之上。他缓缓抬头,迎着州吁骤然变得炽烈如鬼火般的眼睛,被酒意浸染的瞳孔深处,如同风暴前夕炸开第一道惨白的裂电!

“公子!天赐不取,反受其咎!”那湿冷的手指猛地点在那石桌湿痕尽头!“明日!西门设宴!为你兄侯饯行!”

烛火在他骤然拔高的声浪中猛地爆开,炸出一团刺目的光晕!火星溅落在冰冷的石桌表面,滚落在暗褐的酒水沟壑中,发出细微却惊心的“呲”响。石厚喉头发出模仿锋刃刺透血肉骨骼的粗砺摩擦声:

“酒至酣时——袖中剑出!快!准!狠!一击!毙!命!”

他的目光如淬毒的冰棱,死死钉入州吁急剧放大的瞳孔深处:

“胆敢挡路者——立诛!枭其首——悬于车辕!”

烛光中,州吁那张被光影割裂的脸上,残存的暴怒瞬间被一种巨大的、近乎扭曲的狂喜吞没。一股血腥的燥热在他体内奔腾咆哮,嘴角僵硬的线条猛地向两侧拉扯,终于撕开一个露骨嗜血、如同恶鬼夜叉般的狰狞笑容。

***

西风呜咽着从高耸的卫都门楼间穿过,扯动着城墙上的玄色旌旗,发出裂帛般的声响。卫桓公独自站在西门高耸的阙楼上,一身庄重的玄端纁裳在风中微微鼓荡。初春的薄寒尚未褪尽,他的目光越过城堞,投向遥远洛水王畿的方向,那里承载着君臣沉甸甸的大义与新君的威严。桓公的手指轻抚着腰间悬挂的青玉云纹璜佩,玉佩温润的触感使他心头稍暖。他解下玉璜,又亲手将它系于州吁的革带之上,佩结系得异常仔细。

“贤弟,”桓公声音温和低沉,带着兄长的托付,“国事暂劳卿心……”

他后续殷切的叮嘱尚未来得及出口,便被凛冽的西风吹散。

州吁已然执爵上前。双手捧盏,青铜的冰冷透过指尖直刺骨髓:“兄侯远行,且饮弟酒一杯。”觞中酒波荡漾,晃动的琥珀光泽隐隐扭曲,映出他低垂眼睑下,那黑缎宽袖深处紧贴小臂皮肉的一线森然寒锋——淬毒淬恨的短剑,剑镡处缠着的丝绦颜色与袖里内衬几乎浑然一体。

三巡酒过,丝竹靡靡的尾音里忽然窜出一个崩裂变调的琴音!州吁眼底那层伪饰的恭顺顷刻间如薄冰破碎!他身形暴起,迅如扑食的猛鹫!宽大的玄色袖袍骤然翻卷如乌云蔽日!一道青芒如藏匿已久的毒蟒猝然出洞!挟着劲风与刺鼻的腥气,精准狠辣地噬向桓公毫无防备的颈侧!

“噗——嚓——!”

短剑穿透皮肉、刺断筋络、撞碎喉骨的钝响与骨骼爆裂的脆响叠加!炸裂在每一个惊骇欲绝的侍卫耳膜深处!滚烫的鲜血如同失控的喷泉,从桓公颈侧那被瞬间豁开的巨大创口中狂飙而出!赤红滚烫的血泉如恶念具象,在空中划出一道令人窒息的弧线!狂溅!斑斑点点泼洒在阙楼冰冷的青砖城墙上,也淋头浇下将州吁整个前襟浸得湿透粘腻!那枚刚被他兄长亲手系上、象征家族温情的青玉璜首当其冲,被这喷薄的血浪重重包裹、洗礼,莹润的青碧瞬息被浓稠的猩红吞噬!

桓公的瞳孔骤然扩张到极致!里面凝固着猝不及防的惊骇与生命流逝的巨大茫然。沉重的玄端冠冕随着他无力后仰的身躯轰然坠落,“砰”的一声闷响撞在坚硬的砖石地板上!白玉旒珠纷纷折断、迸射,带着血沫散乱地滚落一地,几粒滚到了守城士卒如同被钉死在原地的粗糙草履旁。

“州吁——!弑君贼子——!”

雷霆般的怒吼炸开!如同困兽最后的咆哮!将军宗守素那铁塔般的身影已如离弦之箭撞开呆立的人群!手中沉重的长戈挟着万钧风雷之力,撕裂空气劈头斩向州吁!

“当——啷——!”

刺耳的金属撞击与崩裂声轰然爆响!

数柄泛着幽蓝寒光的淬毒长戟如毒龙出洞,电光石火间自州吁两侧悍然探出!交叉精准地格挡在宗守素那搏命一击的前路!火星刺目!巨大的冲击使得宗守素虎口崩裂!

长戈尚未收回,刀光再闪!迅如追风逐电!一道冰冷的寒流贴着宗守素的颈侧狠狠划过!紧接着是热血狂喷的温热!

“呃啊——!”

惊怒的吼声戛然而止!

宗守素脖颈处爆开一团巨大的血雾!头颅以一个极其诡异的角度仰起又猛地歪斜!尚带余温的身躯被巨大的力道带得踉跄后倒!就在头颅滚落前的刹那,一只沾染污渍的粗糙大手从州吁的死士队列中闪电般探出!鹰爪般凌空揪住宗守素散落的发髻!那力士喉间一声低沉嘶吼,手臂肌肉虬结贲张!血淋淋、双目兀自圆睁的头颅被他高高擎起!如同献祭的祭品!热腾腾的鲜血沿着手臂蜿蜒流淌,滴落在州吁车驾前辕的纛旗杆顶!

“顺——我——者——昌——!”

州吁的咆哮如同地狱传出的判决,手中仍淌着兄长鲜血的短剑直指阙楼下惊惶混乱的人群!粘稠腥红的血珠顺着剑身血槽缓缓流淌,凝结在闪动着妖异幽芒的剑尖,摇摇欲坠。

“逆——我——者——死——!!”

他的声音如同刮过冰原的寒风,字字裹挟着铁与血的气息!一步踏过伏地兄长仍冒着温热气流的尸体!殷红的血靴在冰冷的石阶上留下一个个粘稠而刺目的印记,如同凶神一步步踏上通往权座的阶梯!

阶下文武百官,个个面如土色,股栗不止。枢密令史鱼白发戟张,刚欲上前指斥逆贼,州吁身后如铁壁般环立的黑衣甲士已齐齐踏步向前!“哐啷!”手中刀剑齐刷刷出鞘半寸!冰冷的寒光映亮史鱼那张瞬间因惊惧而更显惨白的脸!仿佛下一刻便是刀剑加身,步宗将军后尘!浓得化不开的死寂笼罩大殿!连粗重的喘息声都消失了。恐惧如同无形的瘟疫,彻底吞噬了每一个人的脊梁骨。

终于,僵硬的蟒袍玉带如同被压弯的枯枝,“噗通”、“噗通”之声不绝于耳,僵滞的朝服下摆拍击着冰冷的御阶!一片片僵硬的身影匍匐于地,如同被镰刀收割的稻浪。颤抖的声音带着被碾碎的意志,汇聚成一道扭曲的洪流:

“千——岁——!!!”

“千岁!千岁!千千岁——!!!”

州吁踏过兄长温热的血迹,立于丹陛最高的龙纹方砖之上。剑光映着他被热血溅污的半边脸颊,上面那混合着快意与残忍的、完全绽开的笑容,在染血的玉石屏风前显得格外刺眼、格外惊心。他缓缓举起那柄仍在滴血的青铜短剑。剑尖上那摇摇欲坠的血珠终于承受不住重量,在众人屏息凝神的注视中,笔直坠落——

“嗒!”

血滴精准地坠落在御座前那青铜龟钮地袱的裂缝中——那恰好是石碏无数次跪拜直谏时所立之处!深绿的铜锈被这新鲜的、热腾腾的君王之血一冲,瞬间活了过来,粘稠的血丝沿着铜锈龟裂的纹路贪婪地向下渗透。

***

石碏府邸深处的幽室,沉重的帷幕隔绝了外界所有的杀伐之声。仅有一盏孤烛,豆大的火苗在青铜蟠螭灯台上微微摇曳,无力地驱散着深重的黑暗。石碏枯坐于黑檀案后,身影被烛光拉长,印在冰冷砖墙上,如同一尊寂寥的石像。他的指腹,一遍、一遍、一遍地,抚过案上那片历经卜筮洗礼的龟甲甲面。甲面温润冰凉,冰凉的纹路在他指尖下流动,仿佛在无声地述说着某种天机。窗外,夜枭凄厉的鸣叫撕裂了死寂。

“家主!”心腹老仆几乎是滚爬着撞开虚掩的室门,跌扑在冰冷刺骨的青砖地上。那声音如同濒死之人最后的喘息,充满惊怖的颤栗:“公子……公子州吁……”

老人喉咙里像是塞满了砂砾,干涩而恐惧:

“西门阙楼……他……他刺死了国君!血……血流满地!”

“宗守素将军……头颅被……被悬于旗杆!血染透了纛旗!!”

“朝堂……朝堂上……” 老仆涕泪横流,额头死死抵着冰冷的砖石,声音已然绝望,“百官……已尽数……尽数……俯首……称……称……千岁了啊!!!”

“咯——嚓——!”

一声脆响,在死寂幽室中清晰得令人心悸!

石碏掌下!那片被千年卜筮文火灼烧、历经无数卜辞锤炼、坚硬光滑远胜寻常甲壳的龟甲!竟在他指腹最后一次沉重抚过的瞬间!骤然迸裂开三道深可见痕的闪电状黑纹!这三道黑纹如同狰狞的毒蛇盘踞甲背,毫无征兆!深不见底!裂纹深处,无数细微粉末状的骨沫甲屑簌簌震落,如同祭奠的冥钱,在桌案上铺开一片凄楚的霜白!

石碏置于龟甲旁、原本半捻着的一枚冰凉青玉韘,随着这突如其来的剧震“叮当”一声滑落!玉韘那圆润如珠的边缘,恰巧重重砸在刚刚龟甲爆裂的最深的裂痕交叉点上!

“砰!”

玉韘碎裂之声!伴随着龟甲裂纹深处,一道如同被激怒般骤然渗出的、极其细微却又凝实无比的暗红血线!这道血线如同从九幽深处漫溢而出,沿着石桌微小的缝隙,沿着冰冷的玉韘断茬边缘,无声地蜿蜒,将惨白龟甲与碧色碎玉无声地黏连、浸染、穿透!

蟠螭灯台上,那点豆大的烛火,发出一声细微的“噗”响。灯焰骤然向内塌陷、紧缩……下一刻,彻底熄灭!

浓墨般的黑暗骤然吞没了一切器物轮廓,也淹没了老石碏瞬间僵直的枯瘦身躯与那双刹那间失去所有神采的浑浊老眼。

窗外,只有血色残阳最后一丝余晖,如同垂死巨兽淌下的粘稠血浆,沉重地涂抹在冰冷的窗棂纸上,将那甲裂、玉碎、血凝的案几,以及案前如石雕般凝固的老臣身影,一同拖进了无边无际、永夜降临的绝望深渊。

数日后,新郑王宫。

“卫国新君州吁登位国书已至。”殿中侍御史小心翼翼地将一方漆盒递上。漆盒打开,内衬朱锦上,那柄弑君的青铜短剑已被精心擦拭过,剑刃森然无血,剑柄上缠着州吁玄色的衣角锦缎作为信物。一旁,还有州吁亲笔朱砂手书的国书,字迹如同刀凿斧刻,力透简背:

“弟吁泣血顿首,兄罹奇疾,暴卒于途……弟承母命,勉持国器……伏惟桓王陛下威加海内,臣愿效犬马,岁贡倍增……万望体恤卫室骤丧,赐允承祧!”

御案另一侧,则是一卷不起眼的密札。石碏府中老仆冒死送出,仅寥寥数行:

“西门血染阙楼,玉碎璜污。龟甲夜惊,裂痕如索命黑电。老臣石碏……伏泣待诛!”

年轻的周桓王端坐于王座之上。九阶之下,象征天下权柄的青铜九鼎阵列森然。他目光沉沉扫过漆盒中的凶刃与告罪书,又缓缓落在那卷染着石碏绝望气息的密札上。指尖无意识地、几近暴戾地按压着手下御案——此案乃新都以东陈国所贡千年紫檀所制。坚硬如铁的紫檀木案面深处,一道细微到几乎难以察觉的新裂痕,正以一种无声而执拗的方式,悄然延伸。纹路扭曲如蛇,蜿蜒触向案头压着的、那份来自陈国斥候的紧急军报边角。

陈使战甲染尘,声音沙哑:“……卫境烽燧尽起,兵甲北向……石厚持州吁符节,往……宋廷密约……”

裂痕无声地爬行,在军报简牍边缘,在那句“欲会猎于齐”的“猎”字旁戛然而止。

桓王目光锁在那“猎”字上,少年天子的面庞在冕旒阴影下晦暗不明。新鼎列阵的广室死寂无声,唯余裂痕深处的紫檀木纹理无声呻吟,如同不堪重负的王朝根基在暗夜中悄然碎裂的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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