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
黎谱一手按在灶台上,转过身来,他的掌心下压着张大胆家的菜刀,有些锈迹,还算锋利。
“我看嫂子发髻上插的簪子,玉脂镶金,可值不少钱。想必大胆哥生前一定勤快节俭,给嫂子留了不少家当。”
张氏总觉得这话听着阴阳怪气的,但又说不出哪里不对,生怕被光棍惦记上财物。
便答道:“大胆他整日里游手好闲的,哪里来的家当?这都是我替人卖豆腐赚的。你看,他活着没朋友,死了这会连个来吊唁的也没。”
黎谱提高了嗓门:“是啊!大胆哥英年早逝,怎么连个哭丧的都没有!”
这时门外有人喊道:“入殓送葬!都让一让。”
只见一个秃顶的胖子法师,领着三五个短工,抬着一口棺材来到门前。
这法师一现身,一眼便看见了黎谱身边的张大胆,张大胆连忙钻进了黎谱怀中的草扎人里。
法师一眯眼,看向了黎谱,黎谱面色冷峻,毫不畏惧地对视了回去。
钱真人,不认识人,也认识脸。
果然是谭老爷一伙的。
“嫂夫人。张大胆该上路了。”钱真人十分恭敬地对张氏说道。
这可是金主的姘头,得罪不得。
张氏点点头,对黎谱道:“叔叔,一起送你哥哥吧。”
几个搬尸工正要动作,黎谱从袖里掏出一块银元宝,丢在了脚下,道:“且慢。”
这么大块银子,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连钱真人都深吸了一口气,挪不开眼睛。
黎谱道:“大胆哥新丧,应当让人瞻仰他的遗容,怎么用布盖着?”
钱真人小声对妇人道:“嫂夫人,小心来者不善。”
张氏一惊,对答道:“他死状不好看。”
黎谱道:“好。大胆哥死了有几日?满没满七天?这么早送去下葬,他找不见回家的路怎么办?”
张氏语塞,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这时钱真人道:“六月潮热,怕尸体腐败。”
黎谱道:“这位法师,我来时路上看见一座庙,唤作灵王庙。可是法师挂单处?”
此话一出,钱真人绿豆小眼猛然睁大,额头竟然瞬间布满了细密的汗水。
“是。”
黎谱盯着他不放,继续问道:“我见庙门前有对联一对,何对?”
钱真人答道:“上联是有忠心方可入庙,下联是无义气何必焚香。”
“灵王左右侍奉何人?”
“献珠龙女,便喜童子,在坛前献花。”
“所献何花?”
“桑花。”
“什么典故?”
“灵王庙内献桑花,万姓合来共一家。”
“果然是灵王庙祝。”黎谱从袖子里取出一锭银元宝,塞进钱真人手中,道,“皆拜灵王高义,小小香油不成敬意,还请法师收下,为我兄弟操办后事。”
此时钱真人却不敢直视黎谱,低声道:“不敢,不敢。汝兄弟即是吾兄弟,我自当殚精竭力,为他操办后事。”
他对工人们说道:“你们把棺材抬回去。”
张氏惊道:“真人!你……”
钱真人道:“你什么你。未到头七,张大胆找不见路怎么办?”
张氏道:“六月潮热……”
钱真人道:“我有石灰防腐。来,把白布揭开,让街坊过来瞻仰遗容。”
张氏道:“他遗容不好看哇!”
钱真人道:“我来为他设饰。”
黎谱道:“寿堂太冷清,我觉得还需要些人哭丧。”
钱真人道:“有道理。”他指着那些工人道,“你们去请人来哭。”
黎谱将脚边的银子一拨,道:“在场的,谁喊来人多,这银子就归谁。工钱另结。”
这下不止工人,连门口看热闹的街坊都一哄而散,寻找起自家七大姑八大婆来了。
闲杂人等无了,钱真人上前小声问道:“不知道兄弟是哪座山头什么排行?”
黎谱道:“不见五祖,不示手本。”
钱真人道:“原来是先锋,兄弟多嘴。”
黎谱悄悄擦了把手汗,这叼毛再问下去就露馅了。
他看过茅山记事,发现其中有许多天地会暗语。
当年失业期间,他也干过网文,其中一本写得清末背景,故而专门查过许多洪门历史,对此多少有些了解。
而在他离开义庄前,师父给他所说寻钱真人的暗语,让他更加断定这个茅山法教和洪门脱不开关系。
故而用天地会暗号去对,对上了,可以少个大敌,对不上,就只能火并了。
原来历史以来,名山大庙之所以稳坐名门正派,全靠改朝换代或外族入侵时,投降投得快,投得主动,因此可以始终保持住官方支持。
相反天地会这种起义组织,因为见不得光,又需要宗教迷信控制下面的乌合之众,就只能在民间家中私设神坛。
借鬼兵喻义军。
故而法教教派多是天地会设下的堂口,尤其是南方。
钱真人对上暗号后,之所以态度大变,也不是真的因为义气。
黑社会哪来的义气?
单纯是天地会手段毒辣,宁杀错不放过,一旦怀疑门下弟子有转做污点证人的可能性,就会杀人满门。
他也不知道这里还有没有其他洪门弟子隐藏着,万一坑害同门的事情暴露,免不了三刀六洞水淹火焚的酷刑。
再说他也只是为了求财,这位先锋大爷袖子里不知藏了多少银子,他也没必要死忠谭老爷。
钱真人指示他的小徒弟回去拿化妆工具。
黎谱则蹲在张大胆尸体边,掀开了白布。
张氏哪怕再没见识,也知道事情恐有大变,害怕地低下了头。
黎谱检查尸体,张大胆的尸身背部已经开始起了大片黑斑,尤其是脖子,一圈全黑。
他伸手戳了戳张大胆的喉结处,当即软塌了下去。
黎谱冷冷一笑,起身不再说话。
不多时,外面开始人声喧哗,哭声此起彼伏,那些去喊哭丧的,一个个都带着人回来了。
所谓穷在闹市无人问,张大胆一个穷马夫,家门还是第一次门庭若市。
可惜却不是来拜年的。
一群妇女在门口哭天喊地,好像死的是她们爹一样,比张大胆老婆还伤心。
粗粗一看,门口到巷口,恐怕已经聚集了四五十人。
又因为人天性爱凑热闹,路过的见那么多人聚集,也便凑了上来,人数还在不断增多。
张氏被这阵仗给吓到了,心里愈发害怕。
黎谱来到门前,深情地说道:“鄙人张大胆的表弟黎谱,在此专为表兄操办后事!各位街坊邻居真情厚意,专门来为家兄奔丧!感激不尽!”
一群八婆争先恐后地回道:
“老张多好的人啊!年纪轻轻就没了!我是隔壁xx家的二姨。”
“真是天妒英才啊!宝禾镇就属老张马车驾得最稳!我是xx家的表嫂。”
黎谱被吵得头大,连连压手:“好好好。事后人头一个一个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