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江南御舟画舫载笙歌
乾隆五十年闰二月,扬州瘦西湖的柳丝刚染上鹅黄,二十四艘御舟便顺着运河蜿蜒而来。船头的“天子南巡”龙旗被春风扯得猎猎作响,倒映在河面的明黄色,惊散了一群衔着水草的青燕。
苏老爷子的孙媳巧娘正蹲在御舟必经的码头洗蚕匾,指尖划过竹匾边缘的包浆——这是爷爷当年用千叟宴银牌换的竹料,编匾时特意在角落刻了“十全”暗纹,说“皇上赐的福,得嵌进老百姓的日子里”。此刻见河面上漂来的御舟画舫,船头挂着的琉璃灯映得河水发亮,她忽然想起公公临终前的话:“皇上南巡,瞧的是风景,心里装的该是咱种的稻、养的蚕。”
“巧娘,快躲躲!”隔壁王嫂子抱着孩子跑过来,“和珅大人的前站官来了,见着老百姓就赶,说别污了皇上的眼!”
话音未落,就听见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为首的武官穿着簇新的孔雀补服,腰间悬着的鎏金佩刀磕在马鞍上,发出清脆的响:“都让开!皇上的御舟已过瓜洲渡,尔等速速回避,若惊了圣驾——”
“官爷,我们就是洗个蚕匾……”巧娘刚开口,就见那武官忽然勒住马,盯着她手中的蚕匾眼睛发亮——竹匾边缘的“十全”刻纹虽小,却逃不过久在官场的眼睛。
“这匾……哪来的?”武官翻身下马,指尖用力抠住匾沿,竹屑簌簌落在青石板上,“刻着‘十全’字样,可是御赐之物?”
巧娘吓得往后退,蚕匾差点掉进河里:“官爷误会了,这是俺爷爷用普通竹料编的,刻纹是自家图个吉利……”
“大胆!”武官抽出佩刀,刀背重重敲在匾沿,“‘十全’乃皇上自诩之号,尔等草民竟敢私用?来人,把这匾充公,再带这妇人去前站衙门问话!”
周围的百姓发出惊呼声。巧娘攥着蚕匾不放手,想起爷爷说过“匾在人在”,忽然瞥见河面上的御舟已靠岸,船头站着个穿月白长袍的老者,腰间挂着的玉佩在阳光下晃了晃——竟是千叟宴上见过的乾隆皇帝。
“且慢。”乾隆的声音顺着风飘过来,带着江南水汽的温润,“让那妇人过来,朕瞧瞧她的蚕匾。”
武官慌忙收刀,满脸堆笑地将巧娘推上前:“皇上问你话呢,好好答!”
巧娘跪在御舟前,头也不敢抬,只听见船板“吱呀”响了两声,有人蹲下身来。她闻到一股淡香,混着松烟墨和龙涎香,像极了爷爷从京城带回的御赐帕子——原来皇上身上,真的有老百姓灶台的烟火气,也有书房的墨香气。
“抬起头来。”乾隆望着她发颤的睫毛,忽然想起千叟宴上苏老爷子的眼泪,“这匾是你爷爷编的?他可曾参加过五十年前的千叟宴?”
巧娘猛地抬头,撞见皇上眼中的柔光:“皇上还记得俺爷爷?他叫苏守正,去年冬天走的,临终前还说,皇上赐的银牌,被他熔了打了银哨,给虎娃哥带着……”
“虎娃。”乾隆笑了,想起那个在四库馆当书童的小子,想起他手里的银哨子,“你爷爷说得对,银牌不该供在佛龛上,该打成哨子,吹给老百姓听——就像这蚕匾,刻着‘十全’,却装着桑叶、盛着蚕茧,这才是‘全’该有的样子。”
说着,他从袖中掏出个锦盒,里头躺着枚小小的银蚕——是造办处新打的样,蚕背上錾着细密的水波纹:“送给你,替朕告诉虎娃,‘十全’不是宫里的画舫笙歌,是老百姓蚕匾里的茧,是运河里的浪,是你们心里记着的、实实在在的暖。”
巧娘捧着银蚕,忽然想起爷爷说的“皇上心里装着老百姓”。她看见皇上身后,和珅正皱着眉盯着蚕匾,袖口露出的明黄丝绦上,绣着的“十全宝鼎”纹样在风里晃荡,和皇上手中的银蚕比起来,竟显得有些冰冷。
是夜,御舟泊在瘦西湖畔。乾隆独自站在船头,听着画舫传来的昆曲《牡丹亭》,笛声婉转,却比不上白日里巧娘惊惶的呼声清晰。他摸了摸腰间的银蚕,想起白天在码头看见的场景——百姓们躲躲藏藏的眼神,武官们讨好的笑脸,还有巧娘手中那只带着补丁的蚕匾,忽然觉得这江南的“十全盛景”,到底缺了些什么。
“皇上可是嫌笙歌太闹?”和珅不知何时走到身后,捧着个鎏金托盘,“奴才让人新制了‘十全莲子羹’,用的是太湖贡莲,每颗莲子都去了芯,甜得很。”
乾隆盯着托盘里的莲子,雪白的莲子浮在琥珀色的汤汁里,像极了巧娘蚕匾里的蚕茧——只是这些莲子没了芯,甜得发腻,哪有带着苦味的莲子,更合老百姓的口味?
“和珅啊,”他忽然指着远处的渔村,渔火在水面上明明灭灭,像散落的星星,“你说这‘十全’,是让老百姓碗里有莲子,还是让他们心里没苦?”
和珅一愣,赔着笑说:“皇上圣明,自然是让老百姓既吃着甜,心里也甜——就像这莲子羹,去了芯,便只有甜了。”
乾隆没说话。他想起巧娘说的“匾在人在”,想起苏老爷子的银牌变成了银哨,忽然觉得这“十全”的学问,终究不在他写的《十全记》里,不在和珅献的宝鼎里,而在老百姓手里的蚕匾里,在虎娃的银哨声里,在千万个像巧娘这样的妇人,盼着“蚕茧丰收、家人平安”的心思里。
子时三刻,御舟忽然响起急促的梆子声。乾隆掀开舱帘,见运河上游漂来无数火把,照得河水通红——是上游的堤坝决口了,洪水裹着泥沙冲下来,眼看就要漫上码头。
“皇上快走!”福康安带着侍卫冲过来,“奴才已让人备了快马,咱们从陆路走!”
“走?”乾隆盯着汹涌的洪水,忽然想起康熙年间治水的场景,想起苏老爷子说的“运河水养着千万百姓”,“拿我的青布衫来——当年皇阿玛治水时穿的那件,还在吗?”
当和珅捧着半旧的青布衫赶来时,乾隆已站在码头上,裤脚高高卷起,手里攥着巧娘的蚕匾——他用蚕匾盛着泥土,正带着百姓往决口处填沙袋。巧娘看见,皇上的青布衫上,还留着五十年前治水时的泥印,此刻被洪水打湿,贴在背上,竟比任何明黄袍都更显威严。
“跟着皇上填堤!”不知谁喊了一声,躲在屋里的百姓纷纷冲出来,带着自家的木盆、竹筐,甚至把雕花的八仙桌都搬来了,“皇上都下水了,咱老百姓还怕啥?”
和珅站在岸边,望着在洪水里奔走的明黄身影,忽然觉得手里的鎏金托盘格外烫手——原来皇上的“十全”,从来不是坐在画舫里听昆曲,而是挽起裤脚跳进洪水,用老百姓的蚕匾装泥土,用自家的青布衫挡风浪。
寅时初,堤坝终于合拢。乾隆坐在码头上,接过巧娘递来的粗瓷碗,碗里装着滚烫的姜汤,辣得他眼眶发烫。他望着渐渐退去的洪水,望着百姓们互相搀扶着回家,忽然听见远处传来银哨声——是虎娃的银哨,在黎明的风里,吹出了一曲山东老家的号子,清亮,悠长,带着劫后余生的欢喜。
这一晚,乾隆在御舟上写了道密旨:“今后南巡,免各地献祥瑞,多察水患、问桑麻,若有官员借‘十全’之名扰民,斩。”他望着案头的银蚕,忽然笑了——原来真正的“十全”,不是江南的画舫笙歌,不是和珅的宝鼎莲子,而是老百姓能在洪水里保住蚕匾,能在黎明时听见银哨,能在皇上的青布衫上,看见“十全”二字最朴素的模样:是担当,是同甘,是把老百姓的苦,变成心里的甜。
当第一缕晨光爬上御舟的飞檐时,巧娘摸着怀里的银蚕,忽然发现蚕背上的水波纹里,竟刻着个极小的“民”字——原来皇上早就把“民”字,刻进了“十全”的纹路里,刻进了运河的浪头里,也刻进了千万个像她这样的老百姓,往后的日子里。
而远处的渔村里,虎娃的银哨声还在响着,和着运河的水流声,和着老百姓的谈笑声,在江南的晨雾里飘向远方——那是比任何笙歌都更动人的旋律,是“十全”二字,在民间土地上,长出的新的根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