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周顺着田需门前的东西大道一路向东而行。
大梁城的城门高耸,似是巨兽张开的大口,吞吐着世间的喧嚣与纷扰。
他身穿一袭青色粗布麻衣,腰间束着一根破旧的飘带,头发随意地用青巾挽起,几缕发丝在风中飘凌。他骑着一匹瘦马,慢腾腾地走着,那模样,就像一片在风中随意飘荡的叶子,对前路并无太多急切。
行到十里长亭。
木质结构配以雕花装饰的亭子建在道路旁,周围绿水环绕、垂柳依依。
“子休慢走!”身后传来马铃声。
庄周回头一看,只见身后尘土飞扬,一辆四匹马的高盖轩车疾驰而来。那轩车装饰华丽,车身雕刻着精美的图案,车轮滚滚,扬起一路烟尘。马车来到庄周近前,惠施与田需从马车上下来。
惠施身着华服,头戴高冠,腰间的玉佩随着他的下车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响。他高昂着头颅,完全是一副胜利者的姿态。他几步上前,一把抓住庄周的手,脸上带着几分嗔怪:“昨夜田需说你要走,今早我便赶来送行。子休与我不辞而别,便是生分了。”
庄周抬眼看了看惠施,心中莫名地生出一阵恶心的感觉。瞧惠施那一条直线发际,恰似一把利剑,透着一股凌厉与高傲;那“呵呵”的笑声,夸张地炫耀着官家身份的傲慢,仿佛每一声,都像钢针,在刺着庄周的心。庄周又想起惠施之前做的种种错事,看田需送的礼品,不表决心就“拔杨树”。更让庄周难以释怀的是,他与田珞结婚前,惠施给岳父、岳母、田珞说的那些话,有着与他夺妻的心思与行动。虽说妻子最终并未被夺走,但这事儿就像一根刺,扎在庄周心里。常言说杀父之仇、夺妻之恨,怎能轻易忘却?庄周下意识地抓住了剑柄,真想与他割袍断义,从此恩断义绝。庄周想起了人们常说的俗话:对朋友要“看透不说透,留份薄面做朋友”。毕竟相识一场,往昔也有过不少情谊。于是,庄周强忍着心中的不快,下马强笑施礼:“不劳二位哥哥相送了。”
田需道:“妹夫,你太执拗了。惠施此番寻你,有要事相商。”
庄周道:“你听说过吴王的事情了吗?有一天,他乘船顺江游览,兴致所至,停船上岸,登上一座猴山。众多猴子见了,都惊慌地逃避到荆棘丛中去了。唯有一只猴子,自恃灵巧,在吴王面前卖弄。吴王操起弓来,射它一箭,它灵巧地躲过。可吴王哪肯罢休,命令随从们一齐发射,那只猴子终究被射了下来,死了。我啊,是不想成为那只猴子啊! ”
惠施仰起头,发出一阵“呵呵”的笑声,居高临下,说道:“兄弟,此话怎讲呢!子休多虑了。实言相告,若咱俩一起为官,我只是担心一山难容二虎,担心咱弟兄俩会厮咬起来。我给你写好了去赵国的举荐信,再送给你些钱财,你可到赵国去,上下打点,凭兄弟的才华,在赵国封侯拜相,还不是十拿九稳的事。”说着,惠施从袖中掏出举荐信,递到庄周面前。得意的神态,透露着自己能够左右一切的高傲。
田需道:“妹夫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我妹妹我外甥想想,你总不能让他们跟你受一辈子贫寒?”
庄周看着那封信,心中泛起一阵酸疼。他担心田需、惠施面子过不去,便伸手接过来举荐信,拜谢之后却不收钱物。庄周心想,我草料袋子里的钱,除给了曹商一点,吃喝花的很少,也不是没有钱;最起码,不能要你惠施的钱!宁可不做官,宁可饿死!庄周朗笑道:“射箭的人,如果不事前瞄准而射中了目标,就称作善射。这样,天下的人都可当成后羿了,可以吗?”
惠子微微皱眉,不假思索地答道:“不可以。”
庄周接着又问:“天下没有一个共同的正确标准,如果人们各以自己的意见为正确,这样,天下的人都可当成尧了,可以吗?”
惠施仰起头,脸上依旧带着那招牌式的“呵呵”的笑容,说道:“呵呵!此话怎讲呢!应该说不可以。”
庄周心中暗叹,你知道不可以就行了,于是悠悠说道:“现如今,世上有儒、墨、杨朱、公孙龙四家,加上先生共五家,究竟谁正确呢?或者像鲁遽那样吧?鲁遽的弟子说,‘我学到先生的道术了,我能够在严冬用陈灰烧火煮饭,在夏天造冰。’鲁遽说,‘这样做只是用阳招来阳,用阴招来阴,不是我所说的道术。’于是卢遽向他的弟子们表演了他的道术。他先把一只瑟放在堂上,一只瑟放在室内。弹出一只瑟的宫音,另一只瑟的宫音响了起来;弹出一只瑟的角音,另一只瑟的角音响了起来。这是两只瑟的音律相同的缘故。如果弹动时改变一根弦的音调,这样两只瑟的五音该是不能配合了。但是弹起来后,这只瑟的二十五根弦也一起响动,音律上没有什么异常。这是因为改变了一弦,是音律的基准,其他的音调,都随着改变罢了。”
惠施不屑道:“呵呵,子休讲这故事想说明什么呢?”
庄周道:“这种音律相应的道理,本不稀奇。你们五家,都自以为是,是不是也是同声相应呢?”
惠施听了,心中不禁思索起来。这些话,看似在说各家学说,可又似乎另有深意。他正琢磨着,却听庄周又开口了。
庄周说道:“一个齐国人,让儿子在宋国的蜘蹰住留,因为儿子的脚残废,在那里当守门人是不需要肢体健全的;齐国人得到一个长颈小钟,却把它捆扎起来,以防有失;儿子跑了,齐国人找寻跑掉的儿子,却像对捆扎的小钟一样,不让他离开居住的地方;这些做法,是违背了通常道理。一个楚国人,寄居在别人家里,却斥责人家的守门人;夜半无人的时候和船夫争斗,船还没靠岸,就已经和人结怨了。”
惠施不住猜想,庄周的这番话是啥意思呢?是说的与庄周两人的关系,还是说的自己与儒、墨、杨朱、公孙龙的关系?仔细琢磨起来,儒、墨、杨朱、公孙龙和自己的学说似乎都不够完备,但人人总觉得自己正确,确实有些偏执。他仰起头,以胜利者的姿态,道:“呵呵!此话怎讲呢!再说你也是我表妹夫,我常把田珞记挂在心。我表妹跟了你,一定不少受罪,你若不想做官,就带上钱顾一下家人吧。”
庄周微微一笑,道:“兄长的好意我心领了。田珞跟着我,虽生活清苦,但我们夫妻二人相互理解,倒也自在。钱财之事,我实在不能收。至于这举荐信,我暂且收下,权当是兄长的一番心意。只是,我志不在此,日后如何,且看天意吧。”
惠施见庄周态度坚决,也不好再勉强。他望着庄周,心中既有对往昔情谊的不舍,又有对两人不同选择的感慨。曾经,他们一同探讨学问,纵论天下,那是多么畅快的时光。可如今,一个一心向往官场,追逐功名利禄;一个却只想逍遥自在,要与天地为友,顺其自然之道治理天下。两人终究是不宜在一起共事的。
田需咧咧嘴,叹口气:唉,这倔强的妹夫究竟去不去郑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