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施这样高谈阔论,根本不说举荐庄周做官的事情,是有用意的。他要考察一下庄周性格有无变化,进而评估一下庄周若来做官,对自己会不会构成威胁。
庄周静静地听着,眼神里透着几分淡然。待惠施说完,他轻轻摇了摇头,缓缓开口:“惠施兄,你所言虽有道理,却是仍停留在上学时的‘马论’上。在我看来,宇宙万物万事,都生于‘道’。这‘道’,犹如深藏在地底的源泉,滋养着世间一切。死生、成败、祸福,都由‘道’来决定。它们就像同根而生的藤蔓,祸福同出一门,人们却往往迷失在表象之中,不知它的根源。要想参透这其中的奥秘,唯有依靠‘道’。依靠‘道’,方能把握那细微事物的形与名。懂得‘大道’的人,行事如行云流水,变通而不固执,功成而不居功自傲,顺势而动,不妄为。唯有清正无为,顺其自然,天下方能太平。”庄周这番话,看似平和,实则暗藏对惠施的一番劝诫。他也要看看惠施的胸怀。
一旁的田需听了庄周的话,心中暗暗叫苦,忍不住瞪了庄周一眼。他心里埋怨着:“兄弟呀,咱今儿可是来找惠施办事的,可不是来教训他的。你的大道理,留着给梁惠王讲才对呀!你咋还跟上学时候一样,不分场合呢?”他后悔刚才没好好嘱咐庄周,如今这般局面,着实有些尴尬。
惠施听了庄周的话,心中隐隐不快。他重新坐下,手指轻轻敲打着几案漆面,似笑非笑地说:“我曾见一棵臭椿树,那树干上长满了赘瘤,歪歪扭扭,不合绳墨;枝干也是弯弯曲曲,毫无规矩可言。它就长在路边,那些木匠路过,连看都不看一眼。你所说的‘清正无为,顺其自然’,就如同这棵臭椿树,看似庞大,实则无用。天下人熙熙攘攘,都为利来,谁能做到你所说的那般超脱?恐怕梁惠王听了,也只会觉得荒谬吧。”
庄周却不为所动,在他心里,同学之间本就该平等坦诚相待。他不会因为惠施如今做了相国,就谄媚迎合,改变自己的风格。他喝了口茶,目光平静地看着惠施,缓缓道:“惠施兄,你可曾见过野猫捕黄鼠吗?那野猫常常屈身蜷伏,瞪着一双锐利的眼睛,静静等待黄鼠出现。一旦黄鼠不小心踏入捕兽的机关陷阱,便只能死在那网中。你所见的那棵臭椿树,若担忧它无用,不妨将它种在那虚无之乡,让它生长在广阔的原野上。人们可以在它旁边悠然徘徊,自在地躺在它的树荫下休憩。倘若国君和各地官员在全国大力提倡清正无为,用‘道’教化百姓,使全国上下思想纯正,国家便能国泰民安。”
田需越发担心起来,他深知妹夫庄周的性子,聪明有才气,可就是心里一烦,嘴上就不饶人。如今可不是上学的轻松时光,怎能还像从前那样与惠施“硬扛”呢?他连忙举起茶杯,笑着对庄周说:“妹夫喝茶。”试图缓和这紧张的气氛。
庄周想起惠施以往对田珞起的歪心思,心中早就不满;又见惠施刚才检查礼品的举动。庄周自由高贵的性格。他认为,此刻,在惠施面前,决不能卑躬屈膝,哪怕当不成官回家饿死!再说,对于治国理念,他得毫无保留畅所欲言,也应该毫无保留。他闪闪智慧的眼睛,道:“若国君不重视思想教化,一味追求如野猫捕黄鼠般的功利,那我看到的,只能是天下大乱、亡国灭族的悲惨结局……”
惠施仰起头,扬扬那标志性的八字眉毛,嘴角微微上扬:“太阳刚升到正中,同时就开始西斜了;一个鲜活的生命刚生下来,同时又走向死亡了。万物虽有相同点,但时刻都在变化。这世间,谁能让人都遵循一种思想,成为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呢?”
庄周微微皱眉,思索片刻后道:“孔子活了七十三岁,这七十多年间,他随年变化,与日俱新。当初他五十多岁时所肯定的,到七十多岁时又作了否定。我们现今所认为正确的,说不定就是孔子五十九岁时所认为错误的。这世间的道理,本就不是一成不变的。”
田需见两人越说越激烈,忍不住斜眼看看惠施家的侍女,无奈地说:“原先上学时,你俩见面就吵。现在都成大人了,就别再闲磕牙了。”
惠施仰起头:“呵呵!此话怎讲呢!孔子勤于励志,用心学习,其境界高远,我们怎能与他相提并论呢!”
庄周神色认真:“孔子励志用心的精神固然可嘉,但到他身体不适时,也会有所懈怠。孔子曾说,‘禀受才智于自然,回复灵性以全生’。后来,他发出的声音合于乐律,说出的话语合于法度。然而,若只是将利与义同时摆在人们面前,让人们分辨好恶与是非,这仅仅只能使人一时口服罢了。要使人们内心诚服,不敢有丝毫违逆,非得在天下确立‘道’教不可……”
惠施仰仰头,脸上依旧挂着笑,只是那笑容里多了几分自得:“呵呵!我虽不能与孔子相比,但我在魏国也算风生水起了……”
庄周轻轻叹了口气:“成者,毁也。当一个人成功了,感到称心如意的时候,灾难或许就会悄然相随。惠施兄,不可不察呀。”
田需头一懵,感觉妹夫也忒胆大了。惠施是个极度自大的人,自己是他的亲表弟,也不敢在他面前肆无忌惮地发表意见。田需忙打圆场:“咱妹夫今早晨喝高了,晌午不要让他喝酒了。”
惠施听了,大笑起来:“贤弟总爱担心别人的灾难,你还是多为自己考虑考虑吧……”惠施笑着看向庄周,眼中却透着一丝审视,“贤弟此番前来梁都,可是有出仕之意?如今魏国正是用人之际,以贤弟之才,定能在这朝堂之上大展宏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