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云舒未着女子常有的裙裾,一袭素色长衫束着墨玉腰带,乌发半挽成髻,斜插一支竹节簪,倒比寻常男子更多几分疏朗之气。她手中握着一卷泛黄的帛书,边缘微微卷起,似是被反复翻阅过无数次。
秦朗拱手行礼,目光却不自觉落在那卷帛书上:“在想洛姑娘会以何等论题赐教。”
洛云舒指尖抚过鬓边青玉簪,目光似笑非笑地落在秦朗腰间的鎏金错银佩上:“秦公子当真妙人,写《如梦令》能让‘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染上江南温情,填《定风波》又把‘竹杖芒鞋’穿出长安贵气,更不必说那首《春江花月夜》,硬是把江南柔波写成了八百里秦川的壮阔。不知公子这生花妙笔,是天生使然,还是把三教九流的书都嚼碎了重铸?”
秦朗笑道:“洛姑娘谬赞。听闻姑娘作的《青玉案》里‘一阕新词惊四座,满庭珠玉皆失色’,在下不过是邯郸学步。姑娘之前在诗会上,以半阙残句引得诸位大儒争相补全,这等才思,才叫人望尘莫及。”
洛云舒莞尔道:“秦公子不必过谦。你笔下的《如梦令》洒脱不羁,《定风波》旷达豪迈,《春江花月夜》更是自成一派。今日不揣冒昧,想以‘离别’为题,与公子各填一词,不知可否赐教?”
秦朗这边,林诗允“啧”了一声,拽着温清悠的衣袖抱怨:“洛云舒这分明是故意刁难!‘离别’最易写得凄凄惨惨,她却偏要拿来考校,难不成还盼着秦朗写出花团锦簇的调子?”
温清悠目光掠过秦朗微微紧绷的肩膀:“洛云舒哪里是刁难?她若真想看人出丑,何必单拎出《如梦令》《春江花月夜》《定风波》?‘离别’看似寻常,实则暗藏机锋——既可写伤心分离的小意,也能借景抒情,道尽人世间悲欢离合。且看秦朗如何破局,这场词斗,才是试金石。”
秦朗心中暗自思忖,这洛云舒果然一出手就直指要害。但他身为国子监学子,若此时退缩,国子监多年来积累的声誉便会毁于一旦。想到此处,秦朗上前一步,对着洛云舒一拱手,朗声道:“洛姑娘既有雅兴,秦某岂有不应之理?”
洛云舒微微颔首,“如此甚好,不知秦公子想谁先填词?”
“洛姑娘乃是白露书院翘楚,自然该先请洛姑娘一展风采。”秦朗不卑不亢地说道,他心中清楚,先填词虽能抢占先机,但也容易暴露思路,后填之人若能巧妙避开,另辟蹊径,反倒更有胜算。
洛云舒轻笑一声,也不推辞,缓步走到观星台中央摆放的案几前。旁边早已备好笔墨纸砚,洛云舒提起狼毫,略作思索,便挥毫泼墨。
须臾,一首词便呈现在众人眼前。洛云舒搁下毛笔,朗朗诵道:
《青玉案·别时月》
残阳半堕长亭暮,雁字远、风摇树。
折柳赠君君且住。
泪凝眸底,愁堆眉聚,难诉千般绪。
酒阑更觉寒侵户,此去天涯少相遇。
漫把离情笺上赋。
山高水阔,烟遮云阻,尽是相思路。
洛云舒声音清柔,将词中离别的缠绵悱恻、凄楚伤感演绎得淋漓尽致。白露书院这边李景逸几人率先鼓起掌来,赞不绝口。
“好词!好词!洛师姐这词,当真是把离别之情写到骨子里了。”
“此词一出,怕是秦朗难以超越了。”
国子监这边,温清悠等人则神色凝重,担忧地看向秦朗。
秦朗站在对面,洛云舒清越的声线裹着词中愁绪漫过来时,他竟生出几分恍如隔世的错觉。残阳透过飞檐在青砖上投下碎金,将少女笔下“泪凝眸底,愁堆眉聚”的意象,与他前世在图书馆翻阅宋词的场景悄然重叠。
“这分明是融合了晏几道的婉约与李清照的细腻。”他喉间泛起苦涩,余光瞥见白露书院众人得意的神色,掌心已沁出薄汗。两世记忆突然变得滚烫——若不是前世自己爱好古典诗词,闲暇之余花时间钻研,此刻怕是连拆解这精心编织的词网都难。当洛云舒搁笔时,他甚至听见白露书院同门压抑的抽气声,那声音像根细针,刺得他后颈发紧。
“看来洛姑娘连《青玉案》的平仄都算准了。”秦朗在心中冷笑,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这阕词看似即兴,实则每个韵脚都暗合离别主题,连“相思路”三字收尾都藏着机锋。若非秦朗记得前世某本冷门词话里对离别意象的解构,此刻怕真要被这绵密的愁思困在台下。
秦朗抬头时,洛云舒正用丝帕擦拭指尖墨渍,眼波流转间似藏着三分挑衅。他忽然想起之前在藏书阁,自己反复回忆研读建安风骨与盛唐边塞诗的光景。
周鹤龄抚着银白长须,目光穿过细雨朦胧的观星台,望着洛云舒从容收笔的身影,苍老的嗓音里带着难掩的赞赏:“好一个‘泪凝眸底,愁堆眉聚’,字字泣血,却不着痕迹。”
周鹤龄抬手轻叩桌面“更难得的是谋篇精巧,从长亭送别到天涯相思,层层递进如抽茧剥丝,把离别之苦写得婉转千回,此等才情,便是放在文坛耆宿中,也足以占得一席之地!”
说罢,他转头看向身旁同样惊叹的林夫子,浑浊的眸中泛起欣慰的笑意,“云舒这孩子,终究没辜负书院多年栽培。”
林夫子素来严肃的面容难得松动,眼底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赞叹:“这《青玉案》起笔‘残阳半堕长亭暮’,寥寥七字便勾勒出苍茫离别之境,遣词用韵浑然天成。”
他负手踱步,袍角扫过石阶上的雨痕,“结句‘山高水阔,烟遮云阻,尽是相思路’,既承婉约之风骨,又添浑融之气象,洛云舒小小年纪竟有这般笔力,着实令人刮目相看。”
沉吟片刻,他望向白露书院方向,花白胡须随叹息微微颤动:“白露书院近年来学风日盛,此女锋芒毕露,倒叫我国子监的学生们该加把劲了。”说罢抬手轻抚案头,眼中既有对后生才俊的认可,又暗含对自家学子的期许。
洛云舒双颊泛起薄红,垂首福了一礼,广袖如流云般轻扬:“山长谬赞,林夫子过誉了。小女不过拾前人牙慧,堆砌些愁绪字句,实在当不起这般褒奖。诗词之道如瀚海无涯,云舒尚需勤加钻研。”
她抬眸时眼波流转,望向静立台下的秦朗,唇角勾起一抹清浅笑意,“秦公子既已赏评许久,此刻可要一展身手?云舒斗胆相问——不知公子笔下的离别,又藏着怎样的乾坤?”
说罢侧身礼让,素手虚引向案几,砚中未干的墨痕在天光下泛着幽光,似在静候新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