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的秋雨下得绵长,雷宜雨站在荆江大堤的临时工棚里,听着雨滴敲打帆布顶棚的声响。远处,几辆满载钢渣混凝土的卡车陷在泥泞里,车轮卷起的泥浆溅在工人们的胶靴上,像泼墨画里甩出的墨点。
“雷总,质检报告。”苏晚晴踩着泥水走过来,递过一叠被雨水洇湿的纸张。她的呢子大衣下摆已经沾满泥点,发梢湿漉漉地贴在颈侧,耳垂上的铜钉在昏黄的工棚灯下泛着暗哑的光。
雷宜雨接过报告,指尖触到纸面上未干的雨水,墨迹微微晕开。钢渣混凝土的抗压强度数据旁,有人用红笔潦草地批注了一行小字:“汛期前必须完成东段加固。”他抬头看向大堤外侧的江面,浑浊的江水卷着枯枝和塑料瓶奔涌而下,浪头拍在堤坝上,溅起的水花带着河腥气扑在脸上。
“东段的料不够。”老吴蹲在工棚角落,正用螺丝刀撬开一箱受潮的炸药引信,“周瘸子的人卡了武钢的废渣运输线,说是‘环保整改’。”
雷宜雨没说话,目光落在工棚立柱上贴着的一张旧报纸上。那是上个月的《长江日报》,头版刊登着荆江大堤加固工程的招标公告,边角处却被人撕去了一小块——恰好是中标单位的名称。
苏晚晴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忽然伸手揭下报纸,露出后面用粉笔画的一幅简笔画:一辆自行车,后座上绑着麻袋,链条的线条特意加粗,像是被人反复描摹过。
“江城速运的标记。”她低声道。
雷宜雨从大衣内袋摸出一支钢笔,拧开笔帽,露出里面藏着的微型磁针。他走到工棚门口,将磁针轻轻放在泥地上,针尖颤动几下,最终指向东南方向——那里是武钢废料场的方位。
“炸药还能用吗?”他问。
老吴咧嘴一笑,从工具箱底层抽出一卷防水油纸,展开后露出几根完好的雷管:“昨晚从防汛仓库‘借’的,登记册上写的是‘受潮报废’。”
雨势渐小,雷宜雨戴上安全帽,踩着泥泞走向堤坝。江风裹着水汽扑面而来,远处几艘疏浚船正在作业,船尾的泥浆泵喷出浑浊的水柱。苏晚晴跟在他身后,手里攥着一份被雨水打湿的图纸,那是大堤的施工剖面图,边缘已经卷曲发皱。
“东段的钢筋笼被偷工减料了。”她指着图纸上一处标红的位置,“按设计应该用12毫米螺纹钢,但实际检测只有8毫米。”
雷宜雨蹲下身,从堤坝的碎石缝里抠出一截生锈的钢筋,断面参差不齐,像是被人硬生生掰断的。他掂了掂重量,又抬头看向江对岸——那里是江城速运的物流仓库,铁皮屋顶在雨后的阳光下泛着冷光。
“不是偷工减料。”他轻声道,“是调包。”
回程的吉普车颠簸在泥泞的施工便道上,车厢里弥漫着湿橡胶和柴油的味道。老吴握着方向盘,时不时瞥一眼后视镜——一辆没有牌照的蓝色卡车始终跟在后面,车斗里蒙着防水布,隐约能看到凸起的棱角。
“从武钢废料场就跟上来了。”老吴压低声音,“要不要甩掉?”
雷宜雨摇摇头,从手套箱里取出一台老式收音机,拧开旋钮。杂音中夹杂着断续的摩尔斯电码声,他调了几次频道,最终停在一段循环播放的防汛警报上。
“……长江水文站发布橙色预警……请各单位加强巡查……”
电波干扰的沙沙声里,忽然插进一个低沉的男声:“327项目第二阶段,东段堤防,今晚八点。”
苏晚晴的手指猛地攥紧图纸,纸张发出轻微的撕裂声。
天色渐暗,吉普车拐进一处废弃的砂石码头。雷宜雨下车时,江风卷着细碎的沙粒打在脸上,生疼。码头边的趸船早已锈蚀,船身上用红漆刷着的“防汛专用”四个字已经褪色剥落,只剩下斑驳的印子。
老吴从后备箱搬出那卷油纸包着的雷管,小心地塞进趸船底舱的裂缝里。苏晚晴蹲在岸边,用石块在泥地上画了几道线,组成简易的堤坝结构图。
“如果炸开东段薄弱点,洪水会先冲垮江城速运的仓库。”她抬头看向雷宜雨,“但下游三个村的农田也会被淹。”
雷宜雨没回答,目光落在江心一艘缓慢行驶的货轮上。船尾的航标灯有规律地闪烁着,三短一长,像是某种信号。
远处传来引擎的轰鸣,那辆蓝色卡车终于追了上来,在码头入口急刹停下。车门打开,跳下来三个穿工装的男人,领头的耳垂上晃着一枚铜钉,在暮色中泛着微光。
“雷总,久等了。”那人咧嘴一笑,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周老板让我给您带个话——堤坝的料,今晚就能到。”
雷宜雨从大衣口袋摸出一张折叠的纸,展开后是一张武钢废料场的提货单,右下角盖着“防汛工程特批”的红章。
“我要的不是料。”他轻声道,“是账本。”
工装男人的笑容僵在脸上。
夜色彻底笼罩江面时,趸船底舱的雷管被悄悄取走。取而代之的是一摞用防水布包着的账本,最上面那页记录着某年某月某日,从武钢废料场运出的特种合金数量,与防汛沙袋的调拨单对不上数。
苏晚晴蹲在船舱里,借着微弱的手电光翻看账本,忽然停在一页上——那里贴着一张褪色的照片,年轻的周科长站在货轮甲板上,身后是堆成小山的防汛沙袋,角落里露出半个“327”编号的熔炉。
“原来如此……”她喃喃道。
雷宜雨站在船头,望着远处江城速运仓库的灯光。夜风掀起他的大衣下摆,露出别在腰间的老式钢笔——笔帽上的铜钉在黑暗中微微发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