扑面而来的不是想象中的腐臭,而是甜得发腻的香味,其中还带着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密室内烛光摇曳,猩红幔帐低垂,褪色喜烛淌着血泪般的烛泪,满地花瓣早已化作黑褐色的碎屑,铁链拖拽的锈迹勾勒出诡异的囍字。
眼前的景象,俨然是一间尘封已久的婚房。
正中央的檀木床上,端坐着一个身着凤冠霞帔的新娘,华美的裙裾下露出一截青白的脚踝,脚踝上还缠着粗粝的铁链,另一端深深嵌进地面,新娘头戴精美的九翚四凤冠,珠翠流苏遮住了她的面容,唯有一缕乌黑的长发垂落在地上拖出长长的痕迹。
她是谁?!
幔帐晃动,金绣勾出细密的净鞭图案。
“别冲动。”
萧溯的手悄然按上腰间软剑,程朝伸手拦住了他。
她缓步上前,绣鞋碾碎地上的花瓣,随着她的靠近,那新娘身上的异状愈发明显。
嫁衣胸口处大片暗红像是干涸的血迹,垂下的发丝间隐约可见一只惨白的手,指甲漆黑深深抠进掌心。
“这是......”程朝的声音不自觉地发颤。
“像是用来镇魂的。”
萧溯压低声音,目光扫过四周:“郡主,你看这些烛火,本该是长明灯却都朝着床的方向倾斜,还有这满地的花瓣摆的竟是困魂阵。”
“哗啦啦——”
原本寂静的密室突然响起一阵锁链拖动的声响。
端坐的新娘缓缓抬起头,珠翠晃动间露出一张惨白如纸的脸,她的双眼空洞无神,嘴角挂着一抹诡异的微笑。
这新娘的眉眼,竟与徐玉有几分相似!
“琅玕......你来看娘了......”
新娘的声音沙哑干涩,像是从喉咙深处硬挤出来的:“他们说你不要娘了,娘好疼,好疼啊......”
萧溯快步将程朝护在身后,软剑出鞘:“郡主小心,这新娘不对劲!”
新娘恍若未觉,继续喃喃自语:“他们把娘关在这里,说娘是疯子...”
“可娘没疯,娘什么都知道......”
“琅玕,你要为娘报仇......”
新娘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指缝间渗出黑血滴落在嫁衣上。
“琅玕...我的儿...”
程朝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底的恐惧:“你是徐玉的母亲?静然夫人?”
“静然...琼华...”
“你不是琼华!!!”
新娘闻言,空洞的双眼骤然聚焦在程朝身上,枯瘦的手指猛地伸出,指甲几乎要触到她的脸:“你是谁?!”
“你也是来害我的吗?!”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凄厉的尖叫在密室中回荡,惊得四周烛火剧烈摇曳。
“程朝,当心!”
萧溯挥剑斩断新娘腕间的铁链,铁链断开的瞬间,新娘的身体如断线的风筝般向后倒去,凤冠滚落,脖颈处一圈深紫色的勒痕。
“这是怎么回事?”萧溯也愣住了。
程朝挑起丝线:“这是宫内用的银丝。”
她俯身查看昏过去的新娘,嫁衣内衬绣满道家镇邪符文,本该绣着鸳鸯的位置取而代之的是两只背对的阉鸡。
“郡主,你看这床幔。”
萧溯用剑挑起垂落的流苏:“民间婚俗里,唯有男子身有残缺才会用此物辟邪。”
剑刃划过床榻边缘,木屑纷飞处露出半截断裂的玉净瓶残片。
“徐案图以妻为礼,献给了一个太监?!”
程朝难以置信地看向床上形容枯槁的新娘,记忆中静然夫人身着诰命华服的端庄模样,与眼前腕系铁链的疯妇重叠。
何等荒谬?!
她的心底没有发现仇人把柄的快感,只有一股难以言喻的可悲。
原来所谓的暴毙,竟是一场精心策划的献祭。
所谓的发疯,不过是被囚禁折磨的结果。
“好狠的手段。”
萧溯收起软剑,声音里带着少见的寒冽:“既能攀附上宫中势力,又能让发妻永远闭嘴。”
他弯腰拾起残片,瓶身上未干的暗红痕迹,不知是血渍还是朱砂。
“畜牲!”
曾经风光无限的徐家主母,竟沦为了权力交易的牺牲品,这比直接取人性命更残忍。
程朝扫过新娘脖颈处那圈永远无法消退的勒痕,忽然觉得一阵反胃。
徐家居然让一个活生生的人,在不见天日的密室里,日复一日扮演着不存在的新娘。
“走吧。”她转身不再看那可怖的景象。
“这些证据,足够让徐案图身败名裂。”
可太过沉重,代价是无辜女人的一生,是无数被掩埋的真相。
从密室出来,萧溯捧着从密室找到的浸透血渍素绢,那上面的血字扭曲蜿蜒,暗红的血痂写下的每一笔都似从心口剜出的血肉。
萧溯喉结滚动,声音发涩:“血书上,无提及究竟是宫内哪位太监,那位太监每次之前徐案图都会给徐家夫人灌药,神志不清之间她只能看到那个太监脸上的青铜鬼面,那太监不能人道,因而...”
程朝扶着书架,打断他:“够了,不要再说了。”
她望着窗外飘飞的雪,嫁衣上的盘金绣化作无数扭曲的锁链缠绕在那个无辜女人身上,将她拖入炼狱。
萧溯默默将血书收入怀中:“若是让徐玉知道,他怕是会发疯。”
“是,徐玉一直不信他母亲是暴毙,这些年从未停止寻找母亲去世的真相。他翻遍徐府每一处角落,甚至派人潜入内廷查探,殊不知真相距他仅仅一墙之隔。”程朝按住突突跳动的太阳穴望向徐府深处,那里亮着几盏昏黄的灯。
“一墙之隔...”
她喃喃重复,觉得无比荒唐与悲凉:“他找了这么多年,他的母亲盼了这么多年。一个不知母亲就被困在离他最近的地方,而静然夫人听着他的脚步声,却永远无法相认。”
雪越下越大,远处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
那个戴着青铜鬼面的太监,那个默许这一切发生的大人物都还藏在黑暗深处,而她们手中的血书不过是冰山一角。
萧溯将血书妥善藏入怀中,朝程朝颔首示意:“郡主保重。”
他身形如鬼魅般消失在雪幕中,留下两行转瞬即逝的脚印。
这小子来去匆匆...程朝倚着门框,望着萧溯离去的方向怔了片刻。
寒风卷着雪粒灌进衣领,她这才惊觉身上还沾着密室里那股令人作呕的气息,仿佛已经渗入骨髓。
程朝紧了紧披风正要转身离开,余光瞥见铜镜中自己狼狈的模样时顿住了脚步。
发间珠翠歪斜,衣襟上还沾着灰,最要命的是袖口那抹暗红,她慌忙扯下外袍揉成一团塞进屏风后的衣箱。
门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那脚步声沉稳而缓慢,每一步都像是踏在她的心跳上。
是谁来了?徐玉还是徐案图?
程朝屏住呼吸,书房门被缓缓推开,徐玉玄色大氅上落满霜花,手中的手炉散着袅袅热气掩不住他眼底的森冷。
“这么晚了,郡主在书房做什么?”他的目光扫过程朝凌乱的发丝,最后落在她颈间那道还未消退的红痕上。
那是方才与萧溯缠斗时留下的,此刻在暖光下显得格外刺目。
程朝强作镇定:“不过是睡不着,来寻些书看。”
徐玉欺身上前,抬手捏住她的下巴:“看书?”
他凑近,温热的呼吸徘徊在程朝的脸颊:“那郡主身上这股味道,又是从何而来?”
“暗道的土腥味,还有...”徐玉的鼻尖轻嗅,眉头突然皱起。
还有股陌生又熟悉的味道。
程朝心中一凉,她想要挣脱,徐玉死死扣住她的手腕:“程家那群乱臣贼子死有余辜,难不成郡主还想为逆党翻案?”
他他唇角勾起嘲讽:“真当徐家的刀,斩不得皇亲国戚?”
“徐玉,你装什么大义凛然呢,你徐家才是真正的豺狼虎豹。”程朝垂眸冷笑,眼中满是狠厉。
“放肆!”徐玉反手将她抵在书架上,青瓷笔洗应声而碎。
程朝盯着他眼底跳动的怒火,又想起徐案图在宗祠里阴鸷的眼神,这对父子,呵,都爱看他人痛苦挣扎的模样。
徐案图不是最喜欢看骨肉相残的戏码吗?
程朝在窒息感中笑出声:“你以为程家为何会落得如此下场?”
她成全他。
“不过是碍了某些人攀附权贵的路,就像你母亲...”
程朝甩开徐玉的手,指向密室的方向:“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你母亲的死因?好,我带你去看!”
“......”
徐玉僵在原地,不安的预感越来越放大,脸上血色慢慢褪去变得惨白。
这些年来,他无数次梦到母亲临终前的模样,无数次在徐府的角角落落寻找蛛丝马迹,始终一无所获。
此刻听程朝这么说,他的心脏几度快要跳出胸腔。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程朝不再理会他,径直走向书架后的机关。
“咔嗒。”
密道缓缓开启,程朝回头看了眼徐玉,他脸色阴沉得可怕,手紧紧握成拳头,根根指节发白。
“走吧,你母亲还在等你。”
两人沿着密道下行,壁龛里的长明灯次第亮起,徐玉的影子被拉得很长,他望着石壁上的镇邪符文,脚步渐渐变得沉重。
这些符文他再熟悉不过,父亲房中母亲用过的梳妆匣里就放着类似的符纸,就连母亲下葬时的器物也都是贴着符纸。
他的父亲...踩着至亲的尸骨做成权力的祭品。
密室的铁门敞开着,猩红的帷幔在穿堂风中晃动,徐玉看到床上那个身着嫁衣的身影时,脚步踉跄了一下。
“......”
“母...母亲?”
尽管那人面容已经无法辨认,但她给自己的感觉与记忆中的母亲一模一样。
“是你吗...”徐玉的声音沙哑得说不出话。
程朝捡起地上的玉净瓶残片递到他面前:“你母亲不是暴毙,而是被你父亲当成礼物献给了宫里一个不能人道的太监。”
她侧身让开露出床榻内侧斑驳的血字,无数个“逃”字层层叠叠,有的笔画未干还在渗血,有的已氧化成紫黑色深深嵌进雕花床板。
颤抖的指尖悬在半空,徐玉迟迟不敢触碰那张陌生又熟悉的脸,眼泪不受控制地滚落。
“不可能!不可能!”
徐玉踉跄着扶住床柱,指甲深深掐进木质纹理,那些扭曲的血字眨眼间化作母亲绝望的哭喊,在耳畔炸响,他颤抖着伸手抚摸血字,指尖瞬间被染红,恍惚之间竟分不清这是陈年血渍,还是自己掌心渗出的血,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刀剜着他的心。
他转身抓住程朝的肩膀,摇晃怒吼着:“我父亲怎么会...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为什么...”
声音从怒吼变成呜咽,徐玉想起儿时母亲总在温柔笑着,想起父亲每次提起母亲时冷淡的神色,原来那些刻意回避的真相早有迹可循。
程朝任由他摇晃,眼中满是悲凉:“为了权力,为了攀附宫里的大人物,所以你的母亲成了牺牲品。”
她望向床上活死人新娘:“你以为这些年你在后院听到的哭声是幻觉?那是你母亲在求救,而你...”
“你就在离她一墙之隔的地方,为了徐家前程日夜苦读。”
徐玉失神松开手,那些年他深夜苦读时听到的隐隐啜泣,此刻都有了答案。
摇曳的烛火炸开灯花,床上的新娘发出微弱的呻吟。
徐玉的动作瞬时僵住,他看着那具本以为早已没了生气的躯体缓缓抬起头。
“......”
那双空洞无神的眼睛里渐渐有了焦距,死死地盯着他像是在确认什么。
“琅玕...琅玕?”干裂的嘴唇中挤出声音,双眼不敢置信的颤抖着。
新娘枯瘦的手指微微蜷曲想要触碰又停在半空,害怕眼前的一切只是幻觉。
她的孩子...
“母亲,是我,孩儿来晚了!”
徐玉再也控制不住跌坐在床边,伸手想要抱住母亲,被她惊恐地躲开。
“别过来!别碰我!”她充满了恐惧与绝望。
“阿娘,是我,我是琅玕!”
徐玉泣不成声:“我找了您八年,整整八年...原来您就在这里...孩儿来带你回家了...”
“你快走!快离开这里!”
新娘疯狂地摇着头,脸上的伤疤扭曲变形:“我不是你娘!我不是!你快走!他们会杀了你的!”
她抓住徐玉腰间的佩剑,太久没有用力的手握剑时不停地颤抖:“杀了我...求你杀了我!别让我再受折磨了...”
程朝看着徐玉痛苦地摇头,紧紧握住母亲的手,又被他的母亲用尽全力甩开,她别过脸,不忍再看这一幕。
“当年...他们给我灌药,让我生不如死...”
新娘的声音渐渐平静下来,眼神愈发空洞:“琅玕...我已经不是你的母亲了...我是个怪物...”
余光中瞥见徐玉发间的银簪,她猛然出手拔下:“这样!这样就解脱了!”
“不要!”徐玉伸手去夺,始终慢了一步。
银簪毫不犹豫地刺向新娘的脖颈,鲜血喷溅而出,瞬间染红了徐玉苍白的脸。
“娘——”
徐玉凄厉的喊声在密室里回荡,他抱住渐渐失去温度的躯体,泪水滴落在母亲脸上,再也换不回那双温柔的眼睛。
“痛吧,徐玉。”
程朝走上前轻轻合上逝者的双眼,触到的皮肤冰冷而僵硬,上面还留着经年累月的伤痕。
“那时,我和你一样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