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暮春总裹挟着缠绵的情意,连日细雨将青石板路洗得发亮,青苔在墙角悄然蔓延,老槐树垂下的新叶沾着晶莹水珠,在风里轻轻摇晃。陆府门前的石狮子历经岁月打磨,鬃毛间凝结的雨珠折射着细碎的光,宛如守望的眼眸,静静凝视着蜿蜒向远方的官道。
苏清欢立在雕花门廊下,手中的湘妃竹团扇早已停止了摆动。她的目光穿透薄雾,紧紧盯着地平线,眼角的细纹里盛满了期盼与焦灼。鬓边的珍珠步摇随着她微微的颤抖轻晃,银白的发丝在暮色中若隐若现,诉说着这些年的牵挂与等待。陆沉舟身披玄铁铠甲立于身侧,腰间的长剑斜挎着,铠甲缝隙间还沾着北疆的尘土,暗红的血渍已经干涸,凝成深浅不一的痂痕。这位久经沙场的将军,此刻却像个局促不安的孩童,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剑柄,喉结不时上下滚动,眼神中难得地流露出一丝紧张。
暮霭渐浓,远处的山峦被染成黛青色。忽然,官道尽头扬起一缕尘土,如轻烟般袅袅升起。苏清欢的瞳孔骤然收缩,手指紧紧攥住裙摆,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熟悉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清脆而有力,仿佛敲击在她的心坎上。“爹娘!”那声带着少年清亮与历经沧桑沉稳的呼喊,穿透暮色,如同一道温暖的光,瞬间驱散了所有的阴霾。
陆承安骑着枣红马疾驰而来,褪色的状元红袍在风中猎猎作响。金线绣就的云纹与仙鹤图案,虽已有些磨损,却依然难掩昔日的华贵。腰间那只常年不离身的药箱随着颠簸轻轻摇晃,发出细碎的碰撞声,恍若儿时母亲捣药的节奏,带着熟悉而安心的韵律。骏马嘶鸣着停在石阶前,陆承安利落翻身下马,动作间尽显英气。
苏清欢再也按捺不住,踉跄着冲上前。二十年的思念、担忧与骄傲,在这一刻化作决堤的洪水。她紧紧抱住儿子,泪水夺眶而出,沾湿了他肩头褪色的金线绣纹。“我的儿……”哽咽卡在喉间,千言万语都化作滚烫的泪滴,顺着脸颊滑落。陆承安感受着母亲微微颤抖的身躯,鼻间萦绕着熟悉的当归与艾草气息——那是记忆里深夜熬药的味道,是他寒窗苦读时母亲递来的暖茶香气,是无论走多远都难以忘怀的家的味道。他抬手抚上母亲的鬓角,指尖触到那根根银丝的刹那,喉咙发紧,眼眶泛红:“母亲的白发又多了。”
陆沉舟大步上前,宽厚的手掌重重拍在儿子肩头,铠甲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混着他压抑的抽气声。这位在战场上叱咤风云、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将军,此刻眼眶泛红,眼神中满是欣慰与骄傲。喉结滚动半天,才憋出一句:“臭小子,干得不错。”然而,话音未落,他却悄悄别过脸去,不愿让人看见他眼角闪烁的泪光。陆承安望着父亲铠甲上新增的伤疤,那些狰狞的痕迹仿佛在诉说着北疆战场上的腥风血雨。儿时父亲教他握剑的场景、出征时母亲倚门守望的身影,一一浮现在眼前。原来岁月早已在父母身上刻下深深的痕迹,而他,终于长成了能够守护他们的模样。
暮色中的陆府,灯火渐次亮起。暖黄的光晕透过雕花窗棂洒在庭院,照亮了爬满紫藤的回廊,照亮了墙角盛开的杜鹃,也照亮了这久别重逢的温馨场景。苏清欢拉着儿子的手不肯松开,絮絮叨叨地说着家中琐事:后院的老井又清了淤,西厢房重新糊了窗纸,隔壁王婆婆家的小孙子生了场病,按他信中教的法子,喝了几剂药便好了……陆沉舟默默解下沉重的铠甲,转身去厨房取出他珍藏多年的女儿红,粗糙的手指抚过酒坛上的封泥,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檐角的风铃在晚风中轻轻摇晃,发出悦耳的叮咚声,与远处传来的更鼓声、江面的摇橹声,共同谱成一曲归乡的歌谣。而那盏始终为游子点亮的灯火,终于等到了它最珍视的归人。一家人围坐在堂屋,桌上摆满了苏清欢亲手做的菜肴,蒸腾的热气模糊了每个人的面孔,却温暖了彼此的心。这一刻,所有的离别与思念都化作了团聚的喜悦,在这江南的春夜里,缓缓流淌。